多年未回老家赶庙会了,农历三月十五的妙水寺古刹会。
不是不想去,而是不忍直视她的日渐衰老。
去年,听文物局的朋友说,为了保护汝州八景之一的妙水寺,花了二三百万元文物修缮基金,对她进行了全方位修缮。我心里很动了一下,想去看看她,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
修得肯定很好,早已凋敝不堪的一处古迹得到如此大的修缮,肯定容颜焕发第二春。然而,早已断了山泉滋润的她,还哪有冰清玉洁的摄人魂魄之魅力。老实说,我不想去看那种没有水之灵性、穿着华丽外衣的木乃伊。
想到儿时记忆里的水韵妙水寺,心里似乎在隐隐作痛。
彼时尚为懵懂少年,根本不懂得妙水寺的妙趣,更不知道老家的这方庙宇竟然还是“汝州八景”之一。只知道她香火很旺、泉水很妙。
老家距离妙水寺只有五华里之遥。知道妙水寺是从每年的三月十五庙会开始的。
那时候的农村学校还带有深深的农耕文明的痕迹,每年除了寒假、暑假外,三夏割麦、三秋收玉米农忙季节,都要放上十天半个月的假期,让孩子们回家帮助大人干农活。每个村里的农忙假期时间都不一样,一般根据本村大部分农作物成熟的时间决定,遇到下雨天还会突然停止假期,等到天放晴再继续假期。除了上述正常、非正常的假期,还有一个非正常的假期,只有一天,就是三月十五日妙水寺的庙会,寺庙周边三里五村的小学一般都会放假的。这个特殊的假期,对于我们这些久在樊笼里的孩子,真的是有一种复得返自然的愉悦。
那时候外婆身体还好,会念佛经,每年三月十四下午,同各村会念佛经的老太太一道云集寺内,彻夜念经不止。所以有很多的年份里,晚上喝罢汤,我都会以看外婆为由,征得父母同意,约上小伙伴,趁着明亮的月色,步行去庙里看热闹,顺便看看外婆。
记得从南边的寺门走进去,就能看到院里到处是一群群的老太太在敲着铜铃念佛经。那时候尽管寺庙里没有电灯,但不时焚烧的金
箔,总是带来一阵阵的光亮,何况头顶还有明晃晃的月亮。从后面大雄宝殿前两个方池子流出来的泉水,顺着中佛殿的后墙曲曲折折向西南流出寺外,晚上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沟里,湿了鞋子。这是我对于妙水寺泉水最深的记忆。
第二天再次来到寺里赶庙会,从庙门往里面走,基本上是脚不挨地被挤进去的,各地赶来的香客把整个寺院塞得水泄不通。大雄宝殿根本挤不进去,我们这些小伙伴只有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看一群一群的大人们挤进去烧香拜佛。
殿前的两个青石砌成的方池子,不知道有多少年代了,青石都被游客磨得溜光溜光,泛着青黑色的光。后来读了书才知道,这两个池子在佛家叫作放生池,同时也可以当作庙里以备火灾的消防池。那时候,常常会看着池子北侧石壁上黑黢黢的两个洞口,很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长,又通向哪里,这池子里的泉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竟然常年源源不断。
待从大雄宝殿西侧的偏门走到寺外,更见一个依山体而建,呈不规则半圆形的大池子,青石栏杆,甚是精美。靠近池子东北角,有一个直径二尺的涌泉,涌出来的泉水有一米之高,翻玉溅翠一般,泉水在池子里形成一个深潭。特别是夏季未走到池子跟前,就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凉气。在池子的南侧,泉水更是形成一个比足球场小不了多少的水塘。水塘里时常有附近村庄的鸭鹅前来凫游。波光粼粼的水面,鸭鹅自由自在地戏水,青瓦脊兽、殿堂楼阁,倒映其中,让人浮想联翩。
赶庙会的最后一项乐趣,就是乘兴攀登庙后的白云山。山虽不高,却正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传说,这山是妙云姑娘解救苍生的化身。据传,妙云姑娘当年为了解救大旱之年遭遇饥荒的乡亲,跳崖之后去见玉帝,玉帝赐给她神簪,妙云姑娘化为白云,降来透雨,并用神簪划出一股清泉浇灌田地,才使得周边的父老乡亲从此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妙云姑娘最后化作一座秀山。
秀山有灵,因而长满了各类果树,尤以杏树为多。每年三月十五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杏树已结满了青青的杏子,杏子已经比花生粒大了,咬一口酸得眼睛都闭上了。就这样吃着吐着,吃掉了酸的杏,里面会有一个软软硬硬的白色杏仁。把白色的杏仁塞在耳朵里,可以暖得很柔软的样子。
有时候会站在高高的杏树顶上,望着远处莽莽苍苍的山岭,遥想寺里的妙水通往山后的老银洞到底在哪里,听大人们讲,从老银洞丢一根白草,可以从寺里大雄宝殿前的方池子飘出来。那时候很渴望在山间密林处,会碰上闭目打坐的仙人。
“瞻蒲望杏趁良辰,遥听声声叱犊频。半水半山腴美地,一蓑一笠太平人。课农花发犁争出,按部风清雉亦驯。最是服畴关至计,红泥绿草绘图新。”这是汝州史志中关于汝州八景之一“妙水春耕”描绘的诗句。那时候并没有看到过这首诗,但妙水的益处,还是有深切体会的。
妙水寺的泉水,在寺西侧的大池塘里蓄满后,会沿着现在的临坡公路两侧自然形成的沟渠顺势而下,下游的东马庄、李庄、冯楼村可用以浇灌农田。每到天旱的季节,这宝贵的泉水,就会成为三个村庄拉锯战争夺的宝贝。记忆里,父辈们晚上常常坐在一起,抽着旱烟袋,商量着趁黑去寺庙下游的白土坡扒水口,抢夺水源。虽然是你扒我的水口,我再扒你的水口,却很少听到因为抢水而发生打斗的事情。那时候小,不懂得大人们是如何协调水的利益分配的,可能有一种古老的乡风在维持着平衡吧。
后来,妙水寺的天王殿被改成了临汝镇乡北片各村手摇式电话的接转总机房。有一次战战兢兢走进总机房偷看,才知道原来各村黑疙瘩子的电话机手摇后,先是总机房的电话响,接线员接了电话,对方要呼叫哪个村,接线员再人工把电话线接通哪个村。
再后来,寺庙改成了妙水中学,我的堂弟就在那里上初中。有一次去堂弟的学校玩,看到他们就在大殿里上课,很是羡慕,他们竟然能在这样的胜景里读书。
更后来,随着读书的渐进,离开家乡越来越远,很少能够去赶庙会了。而随着县办水泥厂规模的不断扩大,以及周边村庄对白云山矿石的过度开采,每次路过山脚,都会看到遍体鳞伤的山体,漫天的尘土,机声隆隆,那满山的绿树早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心一直在下沉,如坠冰窟。
大殿宝殿的墙壁被开山的巨炮震裂了,厢房也成了水泥厂所属采石场的办公室,院落里弥漫着石粉的烟雾和灰尘,这里哪还有胜景的片刻秀丽?
从上个世纪末,我已经很少再去妙水寺了,也渐渐淡忘了三月十五的庙会。我唯愿她成为我一段美好的乡愁,也不愿看到她被急功近利扼杀之后的颓废。
这幅肇自汉明帝的春耕美图,历经将近两千年而不褪色,就这样在半个世纪内毁于现代人的手中。
幸有冯成立、冯石磙、张仁娃、李喜亭、马永章、马玉文、王礼宾等良知者,躬身残垣断壁,不遗余力,保护这一方残缺的景致;更有文物局于去岁请调专款加以修葺,实乃不幸中之万幸也。
然而,因为山体的过度开采,白云山早已支离破碎,植被早已化为乌有,曾经令人叹为观止的妙水神泉早已点滴全无。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没有了神泉滋润的妙水寺,与失却了昔人和黄鹤的黄鹤楼,不是同样让人思绪万千、怅然若失吗?
若青山绿水能够重来,或许神泉侧出,那或许成为我再次游历妙水寺的唯一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