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完最后一句话,关上电脑,伸伸僵硬的腰背,抬手看看表,已指向20时20分。黑黑的窗台映衬着一人多高油绿的海南豆荚树,它成了我每次加班最忠实的伙伴。听听室外一片寂静的楼道,不由会心一笑。
直觉告诉我,这是又一个走光了同事的夜晚。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一个人静静享受着写完最后一篇稿子难得的惬意时光。
多年来不让稿子过夜的写作习惯,让我习惯了独自一人坐在电脑旁心无旁骛地写新闻稿。
桑叶茶的清香氤氲着青花瓷的口杯,熨帖着我片刻休闲的心。
想起十八年前在简陋的办公室,为赶一篇第二天要刊发的深度报道特稿,把采访一天而得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脑子里灌得满满当当的话语,变成一篇条理清晰、文从句顺的特稿,我谢绝了同事共进晚餐的邀请。一个人关上房门,一包方便面解决了晚饭。那时候尚没有电脑,一篇四五千字的特稿,仅草稿就要写十几页,写完后在草稿上修改过,再用方格稿纸一字一句、逗号句号誊得工工整整,交给部室主任审阅。一本方格稿纸只有五六十页,每页能誊写三百字,这样一篇特稿从草稿到净稿,两遍下来一本稿纸就报销了。而耗费的时间少说也得五六个小时。那一夜,终于写完的时候,已听到楼下环卫工人清早起来扫大街的声音。
想起十四年前,在平顶山电视台做栏目主编,因为要编排第二天早上的新闻节目,从下午四点开始,修改外出采访记者的稿子,到制作室审剪记者拍的片子,编写主持人口播的串播单,这样忙下来,往往是在深夜两三点。累得顾不上吃送来的夜宵,往往歪在工作台上就睡着了。一般能睡两个多小时,就要赶往直播间,调音响、灯光、摄像机位,用耳麦指挥导播、音响师、摄像师、主持人配合完成一个小时的早新闻直播。直播的那一个小时,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生怕有一个差错,被监管节目的总监骂得体无完肤。尽管如此,还是因为主持人的一声咳嗽、读错字等等意想不到的差错,常常被审查节目的总监骂得狗屁不是。
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去省城一家报社做记者,那时候不会五笔字型打字指法,“一指禅”手法敲一篇稿子,手忙脚乱忙到深夜的尴尬。
想起自己在京都一家新闻网站做记者,为了剪一段视频,忙到深夜头昏脑胀,从西三环走到故宫红墙的那种解脱。
一次次的挑灯夜战,虽辛苦亦乐趣无穷。每当看到自己的一篇篇稿子被主编、总编推荐到头版头题、重头栏目刊发,被其他新闻媒体转载,收到读者观众的来信、留言、点击量噌噌上升,自己的一篇报道为老百姓解决了一个难题,此时觉得就像农民半年的努力丰收了一般喜悦和自豪。
而每一次的喜悦和自豪,让自己不知不觉养成了稿子不过夜的工作习惯。
白天的采访,对于我来说,只是每天工作的前半部分。当我每天下午结束一天的采访,在办公室里坐定,我会不慌不忙地泡上一壶茶,就像一位农民,挥镰割麦的时刻才刚刚来临,就像作家路遥讲述自己写作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历程那样《早晨从中午开始》,我的早晨是从下午或者傍晚开始的。
而这时候,同事已经陆续悄悄离开了办公室,偌大的屋子成了我的专用办公室。此时的我,大脑清醒,思路开阔,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的文字仿佛跃动的音符,把清香渐渐溢满了屏幕。
这样的时刻,静坐一隅的我心却连通了整个世界,我可以穿越古今、跨越海内外,把一个个单调的文字组合一篇篇生动的新闻。无论名贤达人,无论富贵贫贱,此时都得听从我的运筹帷幄。这就是驾驭文字的快乐。
独坐有喜。正如南宋词人张孝祥在《菩萨蛮·溶溶花月天如水》里描述的独特心境那样:溶溶花月天如水。阑干小倚东风里。夜久寂无人。露浓花气清。悠然心独喜。此意如何意。不似隐墙东。烛花围坐红。
在美丽的文字间自由游历,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它让你忘掉了时空的存在,忘掉了饥饿和疲劳,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忧愁。而当你写完一篇稿子,你真的会快乐到极点,仿佛看了一部精彩的电影而喜悦满满,仿佛吃了一顿大餐而踌躇满志。
每一次采访,就是收割快乐的过程;而坐下来写稿,则是享受快乐的过程。
每一次行进到夜晚的写作,妻子的催促也渐渐变得销声匿迹。从最初的电话催促我回家吃饭,到渐渐适应了我写不完不回家的潜规则。为躲开所有的干扰,手机调成静音,反扣在桌子上。这种无人打扰的独坐时刻,是非独坐而不能体味的妙趣。
不为名利所役使,那么快乐就会倏然而至。一件事情能否给你带来快乐,不在于事情本身是否快乐,而在于你是否发现了做这件事的乐趣。
因为把每天忙忙碌碌的采访写作当作一件快乐的事情去做,所以我总能找到使我快乐的源点。比如,走在春寒料峭的采访路上,我发现了依旧枯黄的原野迎春花绽放的第一朵黄花,顿时眼睛一亮。在炎炎夏日采访脱贫攻坚,口渴难耐、汗流浃背之时,有人忽然递过来一瓶冰镇的矿泉水,这就是最大的快乐。快乐,真的无处不在。
在快乐的心境中,我收拾着采访包,忽然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那静静伸展着腰肢的绿萝,那一排排静坐的黑色椅子,那仍在呼呼送着凉风的空调,似乎都在默默陪伴着我,分享着我写作的快乐。走进洗手间,不知哪根管子漏水的嘀嗒声,清晰地传来。按了电梯,几秒钟之后,一声清脆的门铃声传来。原来在这宁静的夜晚,还有这么多生动的物象在守望着我。
走进电梯的一刹那,回望空旷楼道里几株静静生长的绿树,我禁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