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跳操走过的路旁,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楝树,这在树种要求整齐划一的城市行道树中是个例外,或许它在城市规划前已经生长于此吧,所以被保留了下来。
它至少有着五十年以上的树龄吧。如果它生长在乡村的道路旁,或者河沟边,是很容易被人们关注到的。它如今生长在一排密不透风的高大法桐的旁边,不仅行人很少注意到它,就连日日走过树冠下的我,也很少在意过它。似乎是因为它不在乡村,我也离开乡村多年,失缺了乡村的生活背景,我们的兴趣都发生了改变吧。
只是在晚春的时候,它密密匝匝的紫色碎花盛开,我才会看它两眼。
前几日,晚上八点多的光景,我和妻子跳完操,往回走的时候,再一次路过它。它的旁边是一个公厕,妻子走进去了。我在树下等她,百无聊赖。已经立秋好多天了,闷热不减,我站在树下,为了排遣心中的燥热,抬头望了一下它垂下来的树枝。蓦然发现,在那浓密的枝叶间,竟密密麻麻葡萄一般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楝子果。青色的果皮在路灯地照耀下,泛着厚实的光泽。
这密密匝匝的楝子,忽然就触动了我的情思。我拽下一枝楝子,用手摩挲着这青涩的果儿。它宛若刚出炉的汝瓷,带着白天阳光的余温,油腻而光润,还是儿时的那种感觉。
我轻轻摩挲着它,生怕一用力,就破坏了它的表皮。这花生米大小的青果,可是我童年的最大乐趣啊。
童年的记忆里,楝树,与桐树、榆树、杨树、柳树、臭椿、柿子树、桃树、苹果树一样,普普通通而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它们随意地懒散地生长在院落中、道路边、田地里、河沟边、坟堆里、桥头、水井沿、寺庙旁,似乎只要有点土,有点水,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一颗老楝子,它就生根发芽了。经过几十年,就会长成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
晚春,它的紫中泛白的碎花开满了整个树冠。站在树下,能闻到一股甜中含苦的花香,听得见蜜蜂在花间嗡嗡作响,布谷鸟在枝叶间抑扬顿挫的歌唱。
小伙伴们都是爬树的高手。随便喊一声,就有人自告奋勇,出出溜溜,小猴子一般爬上树干,一把把带着青枝绿叶的楝花扔下来。编成一个个花帽,戴在头顶,似乎还能驱赶苍蝇呢。
这美丽的碎花,诱惑着小伙伴们即将到来的一场游戏。
等到碎花变作一粒粒青果,刚刚长到黄豆那么大,急性子的小伙伴已开始制作一种叫作楝子炮的玩具了。
这是一种简单好玩的乡村玩具。工具就是农人们收麦晒场用的竹扫把。背着大人们,孩子们从大扫把上偷偷折下一段指头粗的竹管,用灶屋里的菜刀截下比中指稍长的一段竹管,竹管的内径要比筷子稍粗一些。别看这一段竹管,选料非常讲究,要很笔直,没有裂缝。用菜刀截取的时候,用力要大小适中,用力大了,竹管被压碎,用力小了,截下来的竹管边缘豁豁牙牙,打磨起来很费力。
这样的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倒霉的时候,胳膊长的一段竹管,竟然截不成中指长的一段;不仅如此,还会把菜刀磕出好几个大口子;更倒霉者,大扫把被平白无故折了一根,被大人们发现,免不了一顿臭骂。
等到所有的小伙伴不管是用自家的大扫把还是借用其他小伙伴家的大扫把,甚至是偷来的竹管,做好楝子炮的时候,树上的楝子已经长到花生米那么大了。
老家的墙外就是一片祖坟,一棵大楝树出奇得茂盛,满树的楝子,站在树下都能望得清清楚楚。暑假的第二个月,日头依旧火辣辣的。晌午是大人们午休的时候。小伙伴们是从来不知道午休的。大伙约起来,偷偷溜出家,聚集在坟头边。喜欢爬树的很快就叫唤在高枝间了。
一枝枝带着楝子的枝叶从树上飘落下来。在地上的小伙伴自动分成两组,一组捡树枝,一组摘楝子。等到每个人的大裤衩的两个口袋都装满楝子,大家才开始撤离坟地。
坐在村头外的桐树林下,大伙儿用早就准备好的小刀把楝子从中间一切两瓣儿。
在做好的竹管两端各塞进去两个切好的楝子瓣儿,用筷子用力推动一端的楝子瓣儿往里挤,竹管里的空气被压缩,就会憋着另一端的楝子瓣儿像子弹一样射出去。这就是我们制作的楝子炮。
别看这小小的楝子瓣儿,被用力憋出去,可以飞出去三四米远,打在脸上身上生疼生疼的。
大伙儿自然分成敌我两派,开始激烈的“炮仗”。一直打到许多人脸上、身上鼓起红包,口袋里的楝子打完,炮仗才算结束。
记忆中,这样的炮仗,在楝子由青变黄的日子里,要玩上五六次。
深秋的季节,树叶几乎掉光,只留下一串串金黄的楝子挂在枝头。奶奶就会唠叨着让我们拿了长棍,去击打树上的楝子。她说,拾了这样的楝子保存起来,到了冬天,熬水洗脚,可以摆治冻疮。然而,用长棍击打高高的楝子,我们是不擅长的。常常在奶奶的喝止声中,我们爬上高枝,把一串串的楝子扔下来。奶奶一边唠叨着,一边踮着小脚在树下捡拾楝子。
这样的民间偏方,我只见奶奶经常熬水洗脚。天天疯玩的我,一次也没有用过,不知道真的管用否。
一晃,从我离开老家,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很少在春光里看到过老家紫色的楝花。何况,随着土路在乡村的消失,随着瓦房、草房在乡村的消失,不仅楝树,更多过去司空见惯的榆树、杨树、柳树、臭椿也渐渐没了踪影。
只是偶尔走在闭塞的山区村庄,还能看到一两棵高大的楝树,它常常勾起我对于老家、对于往事悠悠的回忆。
青青的楝子,在我的手里散发着微微的苦香。这青葡萄一般的果儿,忽然幻作一只只精灵,在我的手心跳跃起来,带着我的心儿,蹦跳在开满紫花的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