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时家贫，每青黄不接，多藉野菜果腹。毛妮菜、面条菜、荠荠菜、勾勾秧、灰灰菜、猪毛义菜、车前草、六月菊、牛舌头菜、马齿菜、野苋菜，柳芯，杨叶，槐花，桐花……凡可入口不至中毒的，皆食。诸多野菜，最爱者，槐花也。一爱其亲民，谷底山腰，田边沟畔，门前后院，有黄土皆可生，花发时漫山遍野，百姓皆可采食。二爱其清白：叶青圆，花玉润清清白白，如玉女下凡。三爱其清新：袅袅绵绵，香清播远，入其林则浊气遁消，清气盈胸，肺腑之间，芬芳弥漫。四其爱恬淡：柔柔软软，淡淡清甜，或蒸或炒，不脂而香，不糖自甘食而回味，恍若少年之甘甜。

恰逢春末四月半，又是槐花弥山间，遂携篮引伴乘兴而往。遥望草木向荣，高高低低，白白绿绿；扑面清风送香，直贯腑藏；瞬觉神清气爽；急奋衣出袖，跃入林中。捻指槐花，入手清柔。然潜槐刺似铁藜，枚枚如针，稍不留神，一道血痕，血淋淋；指尖被刺，疼直至心。然好之伤痛可略计，欢笑声，惊叫声，赞叹声，声声入耳。日高人困，收获颇丰。稍息，惟见一个个发乱如草，汗透夹衣。五指挂彩，掌心黑腻。真怀疑红酥手，何曾有？也怪之：清清白白之槐花，何来手之黑黑粘粘乎？得无天旱少雨，多灰尘之故？

待归家淘洗之，却见腻虫如蝇屎，斑斑点点，粘于洁白之花瓣。方悟采槐之手何以油腻黑污。他年，风调雨顺，植被虫害稀少，采摘槐花，手可变黑但不粘腻。今乃大势所趋，冷热失常，加久旱无雨，腻虫横生。腻虫者，蚜虫也。亦可称迷虫，或淡青色，或黑赤色，体小如微粒，可分泌粘稠之糖液，群居而寄生于植物，如腻如粘，弹之不去，抹之成泥。槐花之腻虫多粘附于叶，嫩茎或花萼周围，体小如黑灰之尘埃，甚是隐蔽，不易被见。而摘槐花者，目之所视，只见槐花，不见腻虫，与槐花成串被捋下，藏于花萼之腻虫粘于手亦不可免。前偶亦遇腻虫，但无今年之甚。

往昔，食用槐花，淘洗一两遍，空干水分即可上笼。但今年腻虫横生，过水三遍四遍后，花瓣漉漉然如蝉翼，可仍有虫在，无奈以手指逐个捉之。方圆一毫米又轻若无物之虫子和人之手指相比，真如蚂蚁之于大象，更兼粘了水后，除之又难，一次不成，尚需再次，纵然成了，却又粘附于手指上。欲速，手指上之虫又粘它花。俯首弓腰，拈花弹虫，手忙脚乱，耗时久矣，虫犹未净。余颓然长叹，卒不胜其烦，怒渐生于中，不再去虫。凡与虫有染之花皆弃！一，二，三……未几，弃花满地。触目余心惊，满地弃花如纸屑蜷曲，余弃之而不甚惜，浑忘其来之不易。余大骇，为余之变！余意除虫用花，孰料弃花满地，何故使然？花之被用或被弃，竟在余一念之异！余若诚爱花，惜花，当耐心为花去污害，还花之清白，使“花”尽其用。而今余忿然弃花，不顾念此花原本清白，向为余之所钟爱，仅以遭污害劳余而被弃，吾非真爱花也！况处世当以治病救人为本，若人皆若余凭一时之气，失却耐心、爱心，“因病弃人”，世间清白岂不日微？若顽固不冥，尚心安理得曰：筐中花何其多也，余何苦为一染污之物劳神费心！如此，又花之悲也！

嗟夫，原本以清白闻名，却与污物同归，惜乎！

或言：与虫有染，抑或虫之过，非花之本愿！然卒以虫之故遭弃，故欲洁身自好，不可不审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