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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有一座古老的青石拱桥，叫九龙桥，横亘在宛洛古道重镇庙下街的玉女河上。传说是地方官员便于西行朝觐神都洛阳所造，身经多少朝代更替，烽火硝烟，谁也说不清楚。久之，成了方圆百里一道风景，镌刻着历史的远久和文化的厚重。承受着世事沧桑，既俗陋且坚实挺拔，虽伤痕斑驳而又伟岸于世，忍辱负重数百载，以博大宽宏昭彰后人，用世事寒温易变唤醒人们沉沉的历史反思……
九龙桥由九个大小不一的半圆形石拱组成，为联拱石桥。中间的一拱最大，长一十五丈，两旁各有两个中拱，两个小拱，成对称排列，依次变小。这样，大拱领小拱，小拱伴大拱，拱拱相连，浑然一体，相映成趣。远远望去，恍如彩虹凌空，又似蛟龙出水，静卧水面，神态安详。石拱的上面各有一个石雕龙头，探出桥身外的龙头，气宇轩昂，两耳高高翘起，在倾听着玉女河流水潺潺，两眼左顾右盼，仿佛是在赏阅人世百态。宽大的龙嘴里，不时喷起缕缕水雾，在阳光的折射下，编织成七彩的水帘，交织变幻，在玉女河上交织出一道道光环。赤橙黄绿青蓝紫，如诗如画、彩虹飞悬、水珠跳跃、如梦如幻，疑为人间仙境。桥上排列着青石栏杆，每隔三尺，有一根栏柱，栏柱间为一长方形青石板，经岁月打磨，可鉴人影。栏柱为“莲花宝座”形，柱头似花灯，亭亭玉立，栏基像莲花，含苞欲放。栏板上雕龙刻凤，凿鸟镌花，有“龙凤呈祥”，有“二龙戏珠”，有“喜鹊闹春”，有“孔雀开屏”……刻龙若飞，刻鸟若啼，刻花若放，千姿百态，惟妙惟肖，令人流连忘返。
儿时常在它身躯上下捉迷藏，也没觉着有啥主贵。痛苦不堪扭着腰颈扎进溪水的桥墩，脏兮兮失去棱角的石条，还有少须缺唇鬼模怪样的龙首，活像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牛，艰难地支撑着一切能动的活物向它施加的压力，显得悲凉、衰老。三五个泥猴似的顽童，扳住龙头，沿着仅能存住脚趾的桥檐，无忧无虑戏玩着“星星过月牙儿”。偶有哪个掉进河里，溅起一阵涟漪，水面上泛起无数圆波。慢慢地，浮起一蓬黑发，露出一个小脑瓜，紧一阵慢一阵朝天打着喷嚏，显得滑稽可笑，引起放荡不羁一串稚声笑语，方显出九龙桥有些活的气息。
德爷爷是镇子上教过私塾的老学究，爱到九龙桥头纳凉对弈，老人们悠闲自得，恬淡虚无。下累了，总要翘首长空，念念有词：玉女之堑九龙桥，横架接衔东西而造福于众，故垂史于今。
我听不懂，忽闪着眼睛问：“德爷爷，啥叫‘故垂史于今’？”
德爷爷慈祥地笑了，笑得那么爽朗，惊飞了满河燕子。德爷爷仙风道骨，风度翩翩，亲昵地抚摸着发亮的龙头，像是对我说，又像让桥听，“九龙桥原名广济桥，始建于汉。桥工精造以全青石为基，九龙九孔，景色宜人，在汝州十大名胜之列。曾驰名中州大地，遥至陕山数省，广招四方游客，以享人伦之乐……”
德爷爷忘情地吟诵着美丽华章，良久良久，似一座神圣的雕像，屹立桥头。我和伙伴们早像条泥鳅畅游在清澈的溪水里。尽管他常常讲起王莽撵刘秀那老掉牙的传说，但我们也只模糊记得，刘秀是因为喝了村姑一罐麦仁汤才坐了朝廷，于是我们这
里就有了九龙桥……上学了，每每踩着泥泞的路，只有九龙桥上，才是一截光展展的石条道，经雨一洗，青得能照出人影。渐渐地，我懂了“造福于众”的含义。
红色风暴袭来的时候，德爷爷已老态龙钟，他愈发爱去九龙桥了。破“四旧”战斗队高举起八磅大锤，咬牙切齿砸掉了与村人同甘共苦石龙的首级，德爷爷呼喊着为龙们讨饶，换来一阵谩骂，遭受一顿唾弃，他昏死在桥上。那夜，天黑得像一口大铁锅，就连可怜巴巴能给人以光明的星星也胆怯地夹着尾巴躲进厚厚的云被里。德爷爷颤巍巍提着镶有四块玻璃的小风灯，照着泥泞的路，托人偷偷抱回两颗石龙头。
那年，德爷爷作了古人，遵循遗言，人们在棺材里放上那两颗被砸烂了的龙脑袋……
一别几十年，家乡的影子渐渐在脑海中淡化。尽管有时也跃跃欲试，想为家乡父老树碑立传，增添些许色彩，终因那个落后、闭塞、冥顽不化的原因所耽搁。“嵩山无墨千年画，汝水有弦万古琴。”这幅几乎家家都挂过的堂联，似乎给我的家乡蒙上仙境般的神秘色彩，使人浮想遐迩：山明水秀，荷藕飘香……然而，嵩山太高，无益于登高览胜，尽观世间旖旎风光；汝水太远，没见过鲤鱼上岸，且成了灌溉农桑的奢望。这座古老的镇子秃丘枯岭，沙石混杂，五千亩耕地承受着六千多条性命的饥馑与温饱，显得那样的沉重和力不从心。却是穿街而过的洛界公路和焦枝铁路，似两条乌金和白银的项链，西出阳关，南下湖广；控秦引楚，襟河带江，跳动着时代的脉搏，维系着镇子的希冀。
后来听人说九龙桥坍塌了，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断了风水，天将降大难于村人。好行善的老太太跑来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降瑞呈祥，以庇子孙。我心里一阵惊悸，似乎又看到了跪在桥头痛心疾首的德爷爷……
家里来人说，这几年家乡富了，村里有了钱，重新修建了九龙轿，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下了决心，踏着祖先走过的路，去寻觅民族文化的真谛。
历史像一把无情的刷子，不以人意给你涂上新的色彩，使你在不自觉中更新观念。现实使我惊讶，村里没有了散发着腥臭气息的泥泞小道，没有了犬牙交错的坍墙断壁。惊讶之余令我激奋，那一簇簇火树银花，一幢幢楼房的剪影，宽阔的水泥大道，恰似九条龙搅起的彩带，风流飘逸，俨然要挽住镇子起舞。月光下，我站在九龙桥上，呼着凉爽的河风，听着绿林的歌唱，沉醉在故乡摇篮中。
借着手电灯光，我看到重建九龙桥石碑上镌刻着德爷爷成年念叨的颂词。一个个娟秀的字体，呼之欲出，组成一幅庄重整洁的画面。那画面里，分明镶嵌着德爷爷的花白胡子，镶嵌着他展开鱼尾纹的笑脸……
老校长为新桥作了跋：复新之九龙桥为三拱九龙，造工细腻，细琢璞成。九条巨龙昂首翘尾，喷云吐雾，龙体精甲细鳞，逆流遨泳之态，栩栩如生……
家里早围来父老乡亲，这一夜，我们把酒畅谈，共叙沧桑……
笠日，朝阳刚露笑容，我草草洗毕，急于去那彩染的光环里寻找九龙风采。
九龙桥上，早有几位银须飘然的老者漫步畅游，他们曲臂踢腿，舒伸着历经磨难的筋骨。溪水哗哗作响，间有雏燕剪水而去，甩下一串串笑语。顺河望去，绿枝成荫，水波粼粼，演映出一幅古老与青春的画卷，令人心旷神怡。柳浪深处，藏着一所中学，晨钟阵阵，呼唤人们耕作的步伐；书音朗朗，馨报祖国未来的茂盛。忽然银铃炸响，那是地毯厂织女们上班的信号。一群天仙般的姑娘飘然而过，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留下一路爱恋，无限温馨。她们个个心灵手巧，织出丹凤朝阳的壮丽、鸳鸯戏水的柔情、莲（连）年有鱼（余）的幸福、龙凤呈祥的图腾……几位老人乐了，笑得很开心，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仔细听时，似有话语：“九龙再现，风水又兴。桥才修好，村里就出了一个奥运会冠军马富良，明明一只旱鸭子，硬是在划船上有了出息，还得了金牌”。
“就是，听说他把船都划到了世界上的好多国家。”
“说不定啥时镇上还要出个状元、探花哩？”
啊！神秘的世界，多么良好的心声……德爷爷当笑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