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沟深，两侧原本不算太高的山岭显得突兀起来。人走在沟内，如在井底盘桓一般。
沟里早已没了水流，顺着河沟，被修成了依势而下的一块块梯田，平展展的土地上，玉米叶已经绿中泛黄，红黑色的玉米缨耷拉着，玉米棒子直挺挺显露着，农人在地里忙碌着收割，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三个不速之客。
杨树的叶子透出一股厚实的绿，柿子泛着甜甜的黄，指甲花开得七零八落，狗儿在麦秸垛下发出春梦似的呼噜，一群肉牛在树荫下慢悠悠倒着沫儿，石墙上的仙人掌花儿却开得正旺，足能掩住膝盖的野草里，蛐蛐、蚰子没完没了地欢唱。
我悄悄行走在秋色满园的牛角岭西沟，脚步极缓，不忍打扰这里的一切。
那些漫不经心分布的房舍，或羞答答藏在大树的后边，偷偷望着你，欲说还休的样子，或傻乎乎站在山道边，似乎大嗓门和你打着招呼，或饱经沧桑、历经悲欢离合地漠然瞧着你，惯看秋月春风而波澜不惊。这些院落，或石墙上留着一道道被风雨穿透的口子，让你可以管窥里面的布局；或只一道长长的木栅栏挡住了你的去路，让你一览无余；或长满荒草，让你油然而生人去屋空的感慨。
山道，或者叫作街道并不长，二百米的距离，戛然而止，余下最后一家守着边儿，南侧就是坡地，同样是等待收割的庄稼地。这些几乎走空了人的院落，陪伴的只有叶生叶落的树木，与开开落落的野花，以及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目下，这些高过头顶、密密麻麻的玉米棵子，应是这些寂寥人家最忠实的哨兵了。
想到这些，忽然一股悲凉袭上心头。这些院落的人家，当初选址奠基的时候，应该对新的家园充满憧憬，对未来的新生活怀着梦想，然而当岁月无声无息地划过，山高水远最终击破了他们的憧憬和梦想，他们只好背上行囊，走出大山，开启新的人生征程。许多年后，身在大都市的他们虽然依旧有寄人篱下的尴尬，但故乡早已成为不愿回去的乡愁。于是，这些院落只能静静地伫立在这儿，成为他们原籍这儿的一种象征。
看这些院落，大多已经出现败落的迹象，墙壁开裂脱落，屋顶零落塌陷，有的已经残垣断壁，院落里蒿草丛生。过不了多少年，这些残存的院落也将成为一片废墟，故乡在他们的脑海里将化为模模糊糊的记忆。这些院落里曾经发生过的人生憧憬、含饴弄孙、悲欢离合、秋月春风，也将成为渐渐消逝的故事。
人的一生，或许就是这样，有渐进壮年的高潮，也有日渐衰老的落幕，有儿女长成时的家园繁华，也有各奔东西后的家道中落。这些院落，见证了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兴衰，也催老了自己的颜容。
这样想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玉米地。忽然，就出现一条影影绰绰的道来，是被杂草和野花层层覆盖的一条上坡的山道。除了杂草和野花，还有灰圪针和草刺等扎疼人的植物。山道的边缘，是不知多少年前被人垒起来的整整齐齐的石隔子，反衬出山道的轮廓。
顺着山道望去，原来上边还有几户散落的人家，这条道是他们以前回家的唯一通道。山道的右侧十米外，嗬，一片油绿中，红彤彤的，格外显眼。
这红彤彤的一大片，忽然让我的心情顿时从悲凉中反转出来。
应该是一片山楂林。这些长在深山人未识的果树，似乎忘记了秋天的存在，依然碧绿一片，恍若盛夏；而那些玛瑙似的果子如此妖艳，如此炽热，如此奔放，全然不顾即将到来的冬之肃杀。
我刚刚把我的答案告诉给小女儿，她已经像发现嫩草的小鹿欢呼跳跃着奔了过去，全然不顾扎人的灰圪针和草刺了。
那几株山楂林是长在一片荒草萋萋的山地边缘的。树下摆放着一个碾麦的石磙，由此想到，这块荒地昔日肯定被农人收拾得平平整整，用来碾晒麦子。
我走近这几株火红而又碧绿的山楂树，却发现地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红红的山楂。这些在超市好几块钱一斤的山楂，在这里却落得满地都是。我弯下腰，捡拾着地上依旧新鲜的果子。用手轻轻擦去浮灰，那带着蜡质般光泽的红果，顿时让我的口里润湿起来。轻轻咬开它的果皮，仍有一些微酸，更多的是面甜。
而小女儿已经在吵嚷着觊觎树上的鲜果了，得陇望蜀的样子。
这些结满了红果的山楂树，轻轻蹦一下，就可以抓住枝条，满眼的红彤彤就属于小女儿了。似乎是被超市里冷冰冰的数字折磨太久的缘故，似乎是看到了长在树上的山楂的最初样子，小女儿的兴奋点彻底被燃爆了，吵嚷着要摘光树上所有的果子。
我回望四周，仅有的几户人家大门紧闭，懒得理睬你般的平静。于是，小女儿得到了一串串透着甜酸的鲜果，妻子则在悠闲地捡拾地上的落果。不一会儿，原本用来挖野菜的大袋子就变得鼓鼓囊囊。
这几株山楂树，每株的果子也有上百斤。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回望这些树林，依旧硕果满枝，仿佛刚刚的采摘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一地的红果，只有一群群蚂蚁在大快朵颐。
可惜了，这满树的果子，就像这无人居住独自凋敝的房舍。
主人长久不归，它们依旧静静地守着这片家园，兀自长出嫩芽，兀自开出香花，兀自结出一树红果，兀自渐渐一地红果，兀自安歇一个冬季，兀自开始新的轮回。
或许，它们在我造访之前，已经悄悄花开花落了不知多少春秋。失却了主人的它们，或许用这每年的红果，来向世人倾诉它们昔日曾带给主人的几多喜悦；或许用这每年的红果，来表达对主人深深的眷恋；或许用这每年的红果，来招待大山之外的每一位访客吧。
忽然想起王维的诗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红果，比不得红豆，却也别有一番情愫。
我久久站立在村头，望着山坡上的那几株山楂。心里思忖着，但愿这美味的山楂能够千里传情，邀约远方的游子梦回一次故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