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农村长大的,自20岁离开家乡,如今已经40多个春秋。年龄越大,在家乡时的记忆就越清晰,许多难忘的往事,总是历历涌上心头。而最令我难忘的,就是在家乡看电影的经历了。
上小学时,小屯公社驻着一个电影放映队,挨个大队轮流演,全公社45个大队,所以俺大队一个多月才能演一场电影。那时节,哪一天在校园看到外边有拉放映设备的架子车走过,进了大队部,哪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同学们会顿时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不用说,这天下午放学后,作业是没心做了,猪草也没心去地里割了,不等家里饭熟,就搬个小凳,颠颠儿地跑到“荒滩”(当时俺大队的一个空场地,因一旁是大队部,所以那里相当于俺大队的“天安门广场”,放电影、开大会一般都在那儿)占地方。往往到了那里,银幕已经扯好,已经有不少同龄伙伴坐在那里了。且大都是家里人来喊喝汤也不回,只嚷嚷着要家里人送来一块馍或红薯就行了。
天黑了,本大队的、邻邦大队的大人们喝罢汤也陆续赶来。这样,就把我们小孩们围在了中间。
忽然间,听见放在学校院内的发电机轰轰响起,放映桌上的电灯亮了,大家不由一阵欢呼。待放映员打开放映机,往银幕上对光时,又都争着站起来,举起双手,挡住放映机镜头,使银幕上出现一双双做成各种形状的黑手,只有在威严的大队支书的断喝下,大家才肯罢休。
开演前,支书照例是要讲话的,趁演电影的时候讲话,布置生产工作。来看电影的外大队人都说,是杨其营大队没用上电,支书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用扩音器讲讲话,过过瘾。听着支书大讲生产,讲如何圈猪,如何积肥,如何这个,如何那个,我们不知道大人们烦不烦,反正我们小孩们很不想听,实在受不了啦,往往在支书说得正激昂时,就故意大声“啊———”起来,那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企图压倒支书的声音。但支书始终对人们的“反抗”不理不睬,总是旁若无人地把话讲完,然后大声喊道:“下面电影开始!”接着放映机便嗒嗒嗒地响起来,银幕上便出现了或八一厂,或长春厂,或上海厂的厂标,电影正式开始了,于是人们也都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起电影来。
那个年代,农村的娱乐活动较贫乏,还没有收音机、电视机,只有墙上挂的喇叭匣和戏剧、电影这三大项。三大项中电影无疑是最受欢迎的。所以不论哪村演电影,都会引来四邻八乡的外村人前来观看,往往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人多了,又大都是站着看的,很容易“喘”起来(“喘”,在这里是音译方言,就是因拥挤过度产生的近似踩踏的现象)。这样,大队就派出基干民兵,手持树条或棍子,四面抽打,维持秩序。俺大队有一个很大的竹竿园,民兵们就砍一些细竹竿,用来摔打“喘”的人群,那长满竹叶的竹梢,往往摔得人嗷嗷大叫,有时摔住外村人,疼得人家大骂:“早晚你到俺庄,你试试!饶不了你个龟孙!”
有时我因事去晚了,没占住地方,又怕挤进去被“喘”伤,干脆就到银幕背后看“反面”,也挺清晰,只是看着看着,发现“反面”电影中的人物都是“左撇篮儿”,越看越别扭,往后就再也不想看“反面”了。
说起看“翻面”电影,还有一件趣事:有一次在邻村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结尾是两个女游击队员被敌人押着向刑场,先是迎着镜头走过,然后背对着镜头走去……当时有几个不知哪村的小孩,一溜烟跑向银幕反面,想看她俩的正脸。可一到“反面”,见她俩还是背影,一个小孩说:“不好,她们拐回去了!”大家又哗地跑回正面去。这件事,我今天想起来还忍不住想笑。
那时放的电影大部分是黑白片,如《扑不灭的火焰》《南征北战》《奇袭》《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汾水长流》《白毛女》《朝阳沟》《上甘岭》《打击侵略者》,等等,只有《红旗谱》才是彩色片,后来到文化大革命中,才看到样板戏影片和上世纪七十年代拍摄的《艳阳天》《火红的年代》《金光大道》《战洪图》《第二个春天》等彩色影片。可能因当时群众不大喜欢的缘故,俺村很少演外国电影,我只记得在邻村看过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地下游击队》《宁死不屈》,后来在白龙庙上高中时,才与同学们到朝川矿看过一些朝鲜、越南、南斯拉夫等国的电影。
记得每次演完电影,第二天同学们总是早早到校,一不写大楷,二不预习课文,而是十分热烈地讨论昨夜的电影如何精彩,有人说到激动处,还复述着人物的台词,模仿影片中人物的动作,给大家来一段,惹得一阵哄堂大笑。直到上课了,大家心情还是不能平静下来。有一次,演罢电影的第二天清晨,我去上学走到“荒滩”,见西院80多岁的三爷爷拄着拐棍,低着头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上前一问,他说:“夜儿黑在这里打了一夜仗,这地上咋连一个快炮壳(即弹壳)也没有啊?”我到学校给同学们一说,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平时听到邻大队放电影,我们也总是喝罢汤就约帮,三五成群地跑去看电影,有时跑三里五里甚至十里八里,都是常事。时间久了,就有人恶作剧,无中生有地放出风说某某大队今晚有电影,引得村里好多人都吃过晚饭蜂拥而去,结果都无果而归。有一次,不知听谁说晚上吴营大队放电影,我和几个伙伴丢下碗就跑到吴营庄内,哪里也找不到放电影的迹象。于是我问在街上喝汤的大人:“恁这里哪里放电影啊?”那人诡谲一笑,说“来,你看,我这碗里就有电影!”我凑过去,看着稀饭中照见的是我和他的身影,他笑了。我也尴尬地笑笑,只好与大家一起收兵回营了。有意思的是,一次某人故意恶作剧,说魔冢营有电影,一传十,十传百,喝罢汤人们一群一群往魔冢营大队奔去。某人看这阵势,心想莫非真有这事,让自己撞对了,于是也随大流而去,结果骗了别人,也捎上了自己,实在可笑。
当年看电影跑得最远的是小屯街,离俺大队15里。那是1966年冬,全村人带着干粮去公社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影片,地点在公社院内的小礼堂,各大队轮换观看。另一回是1969年全村人去13里之外的大陈大队一个生产队打麦场上观看党的九大召开纪录片,下午就到了指定地点,可片子迟迟不到,等到夜里,大家瞌睡难耐,都就地躺下边睡觉边等。我当时就睡在场边的地里,满地坷垃硌得身子生疼生疼,但还是睡得又香又甜。直到深夜,影片才到,大家陡然精神振奋,每当看到银幕上毛主席的身影,就使劲鼓掌。当看到毛主席大声说“……大会以后,在全国取得更大的胜利”时,大家激动得不得了,个个把手都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