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郭

在群山绵连的青崖下，听一曲无人弹奏的天籁之音，该是一种怎样的享受？

那曲子绝妙得亘古未有，仿佛是一位神仙喝醉了，即兴而致，不成曲调却自成曲调，就像山涧里乱石间婉转流淌自由散漫摇摇晃晃时隐时现时急时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溪水，不管它怎么七扭八拐九曲十八肠，却依然离不开河道的约束。这曲子听起来乱七八糟杂乱无章语无伦次信口开河词不达意，却依然充满了绝妙的艺术魅力，像是开天辟地自成祖师另辟蹊径添酒回灯重开宴的新曲。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夏天像一位唱得正尽兴而不愿离场的旦角咿咿呀呀长袖善舞，秋天像一位舞枪弄棒威风凛凛的武生翻着跟头就出来了。我和一位尊长受范随州王振芳大师邀请，去弘宝汝瓷文化园做客。

天似乎是雾蒙蒙的样子，就像盘古还没睁开眼之前的一片混沌。远处的群山在云雾中，像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拿腔撇调欲说还休故作深沉卖弄风骚。近处的玉蜀黍，时而迎风摆动青裙，只见上半身翩翩起舞却不见金莲移动半步；时而又如怀抱幼儿精心哺乳的少妇，一心只管怀中儿，哪顾身边偷窥郎。

车子行走在散发着紫荆苦香青枣嫩香柿子涩香茅草浅香夹杂着蓍草泥腥白草干腥抓地龙浓腥的混合气息中，人的思绪也随着来自大自然的原始混沌之气，变得血流加速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心花怒放起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大鸿山山麓。弘宝汝瓷文化园，闪一下就到了眼前。

回望远处朦朦胧胧飘飘忽忽乍暖还寒似醉非醉的群山，我忽然就激动起来。原来，这不知不觉走上来的文化园，竟然是镶嵌在半山腰的一块碧玉，是躲在深山中盛开的一枝山茶花。

两位大师的妙语，就像山间飘飘缈缈的云雾，给了溺爱山水的我绝妙的意境。在这让人头重脚轻像喝了二斤烧锅酒的意境中，我急不可耐三步并作两步平步青云一步登天跃上了二楼。

此已是第二次登上二楼，记忆里空落落的主体框架，早已变得琳琅满目生机勃勃。那些工人，或许应该叫作艺术的制造者，不声不响一声不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丝不苟不苟言笑专心致志物我两忘，悄悄躲在一架架素坯的后面，蹲在一件件青瓷间，站在一个个模具前，或拉或压或磨或蘸或观或思，一个个生动的剪影，辉映着形态各异千姿百态不同境界的原生态汝瓷。

自打踏上弘宝汝瓷之旅，我似乎就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混合的山水之气作祟，还是倏来倏去的云雾绕昏了你的大脑，抑或八百年的艺术之魂搅乱了我平静的心扉。反正，我有点不是自己了，心肝脾肺肾五脏之气，神魂魄精志五神之气，耳目口鼻二便孔之九窍，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事之十二舍，都变得紊乱起来。我分不清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我道不明民窑官窑柴窑今窑天青豆绿月白粉青嫩青开片非开片。所有的汝窑艺术在我的心里波涛汹涌上下翻腾腾挪跌宕百转千回恣意流淌，我的眼前仿佛是乱了频道的一扇液晶屏，神经错乱声色混杂争相登台此起彼伏按了葫芦起了瓢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而两位大师的侃侃而谈，更让我像不小心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碰翻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水彩瓶。对于汝窑的认知和大师的灌输搅合在一起，让我迷惑而沉醉。

忽然，那炉门就开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次无意之约，仿佛是自然造化的解疑释惑，醍醐灌顶般摄人魂魄般袅袅而来。

一下子让我撕拽不开针扎不动刀劈不开的思绪，忽然就訇然中开。

那声音，仿佛一阵清风，飘落你的头顶，让你从云山雾罩的迷瞪中猛然惊醒。

那声音，宛如韩湘子突起的一阵笛声，让你看到了翠崖间一群奔腾跳跃的白鹿。

那声音，犹如老聃临别时赠送你的五千真言，让你忽然明白了戍关与人生的真谛。

那声音，像极了襁褓中的你正嗷嗷待哺，忽然就闻到了母亲奶香的丰乳。

那声音，像极了少年时原野中割草的你口渴难捱，忽然就发现了一根连接着滚圆野西瓜的蔓条。

那声音，像极了中年时漂泊京城深夜独自走在红墙外的你孤独徘徊，忽然遇到的故乡父老。

反正，你忽然就清醒了。

那声音，先是像一支演奏到高潮时的曲子，所有的乐手一起快速敲击编钟，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叮咚叮咚，咚叮咚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咚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叮咚咚，咚叮叮叮叮……

仿佛夏日里憋了两三个小时的乌云，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嘈嘈；仿佛千里之堤刹那间决堤的洪流，奔腾咆哮一泄如注溅玉泼翠；仿佛暮春乍起的一股山风，吹落万千缤纷飒飒扑进水面，激起层层涟漪道道潋滟。

几分钟之后，它忽然变得稀疏起来，就像即将收回琵琶的京城女，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是云开雾散的时候，雨滴断断续续离开湿滑的叶面。是清风半夜突然的一声鸣蝉，或者惊动了一声蛙鸣。

是黑夜里熄了煤油灯的妈妈，为了安抚惊厥中的娇儿，忽然轻吟的一声歌谣。

这变得稀疏起来的裂帛声，拿捏着你的每一根神经，让你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你定定地坐着，仿佛打坐的老僧，细细揣度大藏真经的奥妙。

几十分钟后，你似乎觉得它已经销声匿迹收了最后的一个音符，你觉得腰酸腿麻脊背犯困，你预备要站起来与它告别了，忽然，它就蹦出了一个音符；你欣喜若狂受宠若惊如获至宝揽美人入怀，忽然想得陇望蜀得寸进尺登鹳雀楼，它却冷若冰霜噤若寒蝉徐庶进曹营李愬雪夜入蔡州。你贼心不死不甘失败守株待兔固步自封，期望再一次觅到天籁之音，却最终悟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而朋友送给我的一件汝瓷，在半年之后的一天深夜，我真的听到了一声裂帛之音，瓷音之妙，不可言传。

我想，这应该是汝窑馈赠给我们的尚品。

今日，有幸参加汝州作家协会弘宝汝瓷文化园创作基地揭牌仪式，登临大鸿山，相会青美人，实属天缘。

若美人有感，定会轻启朱唇，轻歌一曲。

若真如此，大鸿山麓又该会平添怎样的一副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