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锁上村委会的铁门时,锁芯发出锈蚀的喑哑。钥匙孔里淌出一缕山雾,像十年前审计局第一任书记进山时呼出的气雾,像4年前我背包上沾着的晨露。
老会计秦狮子蹲在台阶上卷烟,烟丝簌簌落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里。那些年我们蹲在这里算账,旱烟灰烫穿了十二本扶贫手册。此刻他忽然哼起山梆子,沙哑的调子裹着新翻的泥土味———去年建成的蜂场,正把春讯酿成粉白的花苞。
村口麦场的老磨盘还在转。十年前磨的是苦荞,磨轴吱呀声里绞着叹息;3年前改成了戏台子,城里的姑娘们举着油纸伞转圈,碎花裙摆搅起的光影里,老磨盘竟泛出包浆的润泽。春妮抱着娃娃来送行,襁褓上的虎头纹还是她娘当年绣旱厕改造补贴时学会的针法。
我在光伏板阵列间慢慢走。那些深蓝色的菱形切割着山影,像把十年的光阴嵌进玻璃相框。王瘸子家的屋顶上落着去年装的板子,阴雨天仍能听见他给孙子讲:“这铁瓦会吃太阳光,夜里吐电沫子。”孩子们的笑声漫过新修的柏油路,惊飞了当年统计危房时总在屋檐下筑巢的雨燕。
晾晒场的水泥地还留着我的脚印。那年山洪冲垮谷仓,我和村民跪在这里抢救稻种,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把暴雨染成淡红。此刻晒场堆着金黄的菌棒,像把那些潮湿的岁月风干成可以出售的希望。袁六家的小子开着物流车卸货,车辙印叠着十年前骡马队的蹄痕。
书记校长送来一罐野蜂蜜。玻璃瓶里沉着的蜂巢,细看竟是全村新装的门牌号———张家三代人终于不用再借村委会地址收快递。村广播飘来电子琴声,弹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音符撞碎在摆满存档户档的架子上。那些档案我们冒雪运上山时,每一本都裹着棉被。
暮色漫上盘山公路时,我望见第一批路灯醒了。光晕里跃动着流萤,像4年前夜访时手电筒惊起的碎星。这4年我们何尝不是提着灯笼的旅人?万千微光相撞,竟真将整座山的黑夜缀成了银河。
皮卡车发动那刻,后视镜里突然漾起光潮。不是天上坠落的,是农家乐新挂的灯笼次第吐蕊,是香菇大棚的补光灯在雾中织网,是山顶风车用信号灯划着金色的年轮。原来最亮的星辰不在穹顶,而在人间烟火蜿蜒处生根。
山雾又起了。这次它不再是十年前困住我们的茧,而是村庄舒展筋骨时蒸腾的生气———带着菌菇的呼吸、风车的热望、灯笼的暖意,沿着山脊线向上生长。那些曾被我们称作“扑火”的跋涉,原是在编织光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