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老家的年味,是在排练戏曲节目的锣鼓喧天里,一日比一日浓厚起来的。
一入腊月,三里长的临汝镇老大街上,时时有婉转悠扬的唱腔,如潺潺流水,在冬日的空气中荡漾,那是业余剧团的演员们,牺牲了准备年货的时间,为即将到来的春节戏曲盛宴,加班加点排练节目。
排练节目的地方是五间大瓦房。瓦房外,冰天雪地,寒风呼啸,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瓦房内,人声鼎沸,人头攒动,粗大的劈材燃起熊熊烈火,唱念做打的演员全神贯注,铿锵的锣鼓声声急切,围观看热闹的观众目不转睛。
即将拉开帷幕的春节大戏,是小镇的全民盛宴。排练场里,观众络绎不绝,看排练节目,打听新排演的剧目名字。休息间隙,这个戏迷为演员们送来刚出锅的热腾腾小吃,那个戏迷端来满满一大篮爆米花……腊月的临汝古镇,因戏曲的盛宴,其乐融融,空气里弥漫着和谐温馨,飘荡着浓浓的年味。
大戏盛宴一般开始于大年初二,下午和晚上都有演出。大戏开始前,通常要敲三次锣鼓家什,告诉人们大戏马上就要开演。锣鼓一响,我就心急火燎起来,几番三次跑到厨房,催促正在洗刷锅碗瓢盆的母亲快去剧场。我怕去得晚,占不住好位置,看不见舞台。
小时候看唱戏,其实是看不懂的,更多的是喜欢那热闹的氛围。看十里八村的人络绎不绝往镇上赶,看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流穿过大街小巷直奔露天剧场。露天剧场里,已是人山人海,连寨墙上、大树上也有人。演出过程中,两边站立的观众会起哄往前排中间涌,这时候,负责维持秩序的人就会趴在舞台边,挥舞长长的竹竿,指挥站立的观众下蹲。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像铁面无私的包公,竹竿挥舞处,无论亲疏,不看情面,没一会儿功夫,就让前排站立的那些不讲秩序的人乖乖下蹲或席地而坐,戏场秩序迅速井然起来。
露天戏场是孩子们的天堂,看不懂戏的他们往往在人群里嬉笑打闹、你追我赶,跑到戏场边的小摊上买吃食、买玩具。如果遇见同学或邻居家的同龄人,就成群结伴玩耍。玩耍时,孩子们常常唧唧喳喳争论不休,夸自己大队唱的戏好,说别的大队唱得不好。“某某村的戏不能看,劈山救母白蛇传”,顺口溜一套接一套。
春节唱大戏,是摆摊卖瓜子、花生、甘蔗以及各色小玩具商人们期盼的日子。孩子们手里此时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压岁钱,可以由着性子买喜欢的吃食和玩具。我最喜欢买临西村那个高高个子老人卖的五香瓜子,又酥又脆又香,是先用鸡汤和大料浸泡几天后,再翻炒出来的,味道好吃极了。我最喜欢的玩具是用竹签、硬纸板、彩色专用纸拼接而成的“纸翻花”,玩耍时通过横翻、竖翻、斜翻、甩翻、手翻、上翻等方式,能变幻出形形色色的多种花样,花姿优美,栩栩如生。如今这种玩具已经是中国的非遗产品了。因深深怀念这种曾经给自己的童年带来无限欢乐的玩具,前几天,我还特意上网淘了一个,再度回到我快乐的童年时光。
七八岁后,春节看戏时我便不用母亲带了,我会像个小尾巴似的,让在业余剧团里当演员的二姐把我带到舞台上。演出前,好奇地看演员们化妆、穿戏妆,偷偷挥舞长枪刀剑等演出道具,诧异它们原来是用木头做成的。演出开始后,我就站在乐队后面,时而看舞台正中的演员唱戏,时而看乐队演奏,时而看舞台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二姐下场时则屁颠屁颠地为她送上盛有热水的茶杯。那时候,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既为自己能站在戏台上看演出而骄傲,又为自家二姐是演员会唱戏而自豪。
唱罢夜戏,距镇区近的人三五成群走夜路回家,稍远些的人则在镇上投亲靠友住宿,第二天接着看戏。每逢春节唱大戏,镇上的人总是捎信叫乡下的亲戚来看,一连管吃管住好几日。大人们在家做饭、闲话家常,孩子们则被安排去舞台前站位置。孩子们风风火火,随便拿上两把凳子就往剧场跑。到了那里,先拣了舞台前面正中的位置把凳子放下,再去拣些小石块、碎砖头,摆够自己家人坐的圈子,便算自己的地盘了。圈起来的圈子,或方或圆或不规则,像诸葛亮摆的石头八卦阵。童年的慢时光里,春节时亲戚们你来我往,亲情浓酽,乡情醇厚,好让人深深怀念。
梨园千古情,戏韵万家欢。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大队业余剧团的演员们是小镇的名人,人们可以不知道镇领导叫啥,却得知道那个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穆桂英是谁扮演的,知道那个一出场亮相,能把台下坐的小孩子吓得哇哇直哭的三角眼白脸奸臣的扮演者是谁。演员在上面唱,观众在下面议论纷纷,夸奖这个演员声音好听,称赞那个演员动作好看。因演员们都是一个大队的,鸡犬之声相闻,连演员兄弟姐妹有几个,都成了观众议论的内容。喜欢戏曲的父母们,会爱屋及乌喜欢上某个演员,若打听到她没有婆家,正当婚龄的儿子也正好喜欢这个演员,就急切切托了和演员父母熟识的人,上门去为儿子提亲。
刚开始看戏,我关注较多的是演员。青衣的婀娜多姿美若仙子,书生的风度翩翩气质儒雅,武生的剑眉朗目英气逼人,水袖的轻颤,眼神的流转,身段的百媚千娇,挥戈扬马的威风凛凛豪气干云,以及余韵绕梁婉转缠绵的唱腔、飞腾翻舞的唱念做打,让我陶醉,令我惊叹。
后来,随着戏曲知识的增多,我渐次明白了一台锣鼓半台戏,明白了乐队在整场大戏里的重要作用,知道了那个被我称为“敲筷子”的人其实是司鼓,是戏曲乐队的总指挥,对家乡那个憨厚实诚话不多,却手腕灵巧,能敲出清脆响亮、轻重缓急有序、抑扬顿挫适度鼓点的司鼓肃然起敬。拉板胡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动作投入,指法娴熟,余音袅袅,优美动听。弦音之美,唱腔之美,共同成就了一场精彩的大戏,让台下观众过足了戏瘾。
大戏声声,是岁月的回响,是家乡的情怀,是年味的灵魂。有了大戏的春节,年味浓厚,欢乐倍增,它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欢乐与梦想,见证了乡村的变迁与发展。看大戏的记忆,是陈酿的美酒,越品越香,即使时光远去,那份温暖与感动依然在心中流淌,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