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河太静了,静得让我喜欢。
第一次开车从山道上路过景区的门口,看到它仿古的垒砌石门,心里动了一下。忽然又想到,这样热闹的景区,不去也罢。后来又一次经过它,听说它已经废弃了好些光景,我决定去看一看它了。
过了无人值守的石门,山路弯弯曲曲,一两个村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间、山坡上,仿佛是博弈的神仙无意中遗落的一个个棋子。庄户的门大部是敞开的,却看不到进出的农人。
石板河就在山路的左侧,峰回路转。这是深秋的时节,河道里的杨树掉了一半的叶子,剩下的几乎褪掉了金黄,染了香灰一般,蜷缩着,闭目养神。一个黑色的鸟巢孤零零挂在枝桠间,似乎是空巢,却有一只喜鹊在高高的树梢,晃动着长长的尾巴,听见车声,急促地尖叫着,似乎在给巢里的雏鸟示警。河道里的水草都低垂着头,消瘦了许多。河水隐匿了身子,只在低缓处汪成小潭,宣示着它的存在。
高大的游客服务中心,宽敞的停车场,如今都是荒草萋萋。走过这里,我才知道,车子可以一直往前开,直达水库的坝上。
那悬在半空中崖壁上的玻璃天桥,就在我的头顶。而通往玻璃天桥的铁梯已经封闭了。我们一行四人顺着铁梯右侧的盘山水泥公路往上走。
不时有下山的汽车直冲下来,车速很快,让人防不胜防,必须飞快贴着崖壁躲起来。山谷里同样有车辆来来往往,憋足了劲轰鸣着马达。
行不多远,忽然看到一条登山步道,仿木的红色水泥栏杆,平平整整的步道,弯弯曲曲,逐步抬升,通向山顶。这真是一个幽美的地方。
一步步走进密林深处,不见天日,心情却一步步敞亮起来。这里的秋,五彩缤纷。橡树的叶子依旧一片墨绿,槲叶闪着金黄,山榆树叶绿中泛黄,石榴树叶则是羞涩的微黄,星星点点的黄栌树深红夹杂着黑色的斑点,楝树的叶子已经少见,一串串的黄白楝子分外显眼。
树的杂乱无章,却渲染出一个恣意的、野性的美色。我欢喜着它的幽静与奔放,欢喜着它不加雕琢的天然与无华。
无人光顾,它却静静绽放。无人欣赏,它才能够个性张扬。今天,终于等来了喜欢宁静的我。
这曲径通幽的步道,原本是平常的水泥路,却因为黄叶的点缀,平添了几分诗意的情调。你看这些黄叶,有的只七八片,零零散散,仿佛小孩吹落的几个肥皂泡;有的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不可胜数,一直延伸到道旁的林间;有的似乎是一阵风吹到了一起,堆成了一只草帽或者蜂巢。行走其上,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仿佛是炸开的黄豆荚,抑或拉动的一只风箱。
这松软的黄叶,发出美妙的乐声,仿佛是从《诗经》里飘过来的一段古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又仿佛唐朝诗人李兼眼中的秋色:蒹葭漫漫秋风多,陂池水落枯苇柯。青山断处落日下,欸乃一声渔子歌。高秋鲈肥贱如土,换酒村场醉迷路。夜深艇子舣前湾,依稀月照芦花浦。
这美妙的意境,看得我沉醉,想得我翩跹。正思量间,幽僻的山道旁忽然就显出一块木牌,那黑色的毛笔字歪歪扭扭,却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顺着木牌的指引,攀上一处高岗,在高岗的东侧,真的有一排瓦房哟。
这一排瓦房,或许还住着山里人家,或许早已人去室空,改作了招引游客的山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汽车上来。这排瓦房,是孟襄阳当年应故友邀请欣然赴
会的瓦房吗?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如果这里有我的一位故人,该有多好。这样想时,我忽然觉得这些密密麻麻的山林,仿佛就是我的一位位故友,他们站在山岗上,静静地望着我,或者在风中摇头作诗,或者在独自斟酒啜饮。
在他们地陪伴下,我愈走愈远,似乎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与这山岗融为一体。不知不觉,转入山的另一面。铁梯,木板,水泥做的仿木栏杆。这是一段更加幽静而迷人的风景步道。山林的叶子更加绚丽多彩,你看那深红、浅红、深黄、浅黄、绛紫,仿佛是牛乳洗过一般,散发着干净的光泽,没有一点含糊和拖泥带水的意思。你正赞美着它们的纯净,忽然就来了一树绿中透黄,一树黄中泛红,一树红中透紫,这些杂色,是那种没有明显界限,自然糅合,自然渗透,就像画师精心调和出来的,不带有一丝矫揉造作,一种只可去意会却不可言传的别样之美。
这绝佳的美色,衬托出一道刚烈的峭壁。是盘古的巨斧劈下来,劈得干脆利落,锋利无比,连一棵小树也贴不上去。崖顶,有一排山木挤挤挨挨,探着头,似乎是刺探军情的一群哨兵,战战兢兢,而又故作镇定。忽然一只鸟,在哨兵的头上一声尖叫,惊得他们瑟瑟发抖。
步道左右摇摆、上下摆荡,是悬在峭壁上的一架秋千了。若不是右侧山林的庇护和遮掩,深谷定然会让我惊悚万分的。笔直的崖壁显出一段褶皱,宛如一把钢刀硬生生被折弯了。在那褶皱处,一个黑黢黢的山洞。洞口被磨得溜光发亮,用手机灯往里面照,幽不见底,让人瞬间联想到里面正蹲着一头猛兽或者盘着一头巨蟒。
这幽僻的步道,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我正欲继续前行。它折而向上,两扇封闭的铁栅栏门,让我的探索之旅戛然而止。抬头仰望,那段玻璃天桥就贴在更高的悬崖之上,弯弯曲曲,白亮亮的,浑身通透,像极了刚蜕完一层老皮的白蟒。
头晕目眩中想到,多亏了它的封闭,即便它畅通着,我也不一定有攀登天梯的胆量。
回望侧山坡上的农舍,只有十余家,大风中从树上刮落的鸟窝一般,散散漫漫,真实而虚幻。
此时,有孩童的欢笑声,有老农吆喝羊群的粗声,有轿车拐弯处示警的鸣笛,让我猛然意识到,我还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