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我喜欢暮秋的那种寂寥和肃杀。
我喜欢在这样寂寥和肃杀的野外行走,这样的行走,我觉得是感受到了真实的自然之美。
或许是为了心中那种久久难以释怀的情结吧。
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了马致远的元曲《天净沙·秋思》,那种让人窒息、让人沉醉而不可自拔的凄美,深深感染着我的每一寸神经。以致过了这么多年,我都无法从那种深秋的美妙意境中摆脱出来,也一直梦想着走进这样美妙的意境,去感受收获之后的那种肃杀,那种沉稳。
因为,我觉得,那才是大地母亲该有的样子。
我常常因为这样的思绪而陷入愣怔,入戏太深,不能自拔,不愿走出。
不知多少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去臆想这美妙的幽境。
一位长途奔波的旅人,风尘仆仆,还可能衣衫褴褛,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羸马,此时,夕阳如已经熄火打开炉门的瓷盘,虽红光烈焰,却也即将冷却。
人和马已经疲惫不堪,身心俱累的那种,马儿鼻翼翕动,发出沉重的拖拉声。一座生满了绿苔的石桥,在寒意飒飒的秋风中,把摇摆的身影迷失在慌乱的河水中。旅人下了马,望着不远处的西山群峰,一片一片的灰雾正层层弥漫开来,似乎很快将吞噬最后的亮光。烟波重重,群山重重,他迷离的目光,似乎在念叨着,我的故乡又在何方。
伤感时,忽然从桥边的老树上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是提醒他要尽快赶路,还是要尽快找到投宿之处。
每每读到此处,我总是情不自禁,想哭,更渴望现实生活中有这样一个能体验别样孤独的地方。
因为,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这样的地方,或许是最能沉淀自己的地方。
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一切可以沉淀心灵、安托心灵的地方。
这或许与我少年时的经历有关吧。
我的小学阶段,每天下午放学,最大的任务就是和伙伴们一块去田野里挖野菜,那时候农家是很少去镇里的集上买菜吃的。
到了初中,我已经算半个劳力了,挖野菜的活儿已经交给了妹妹。家里养的有耕地的大黄牛,劲儿大,吃的也够多。从暮春到暮秋,每天的放学时光,加上暑假,我都要背着不算轻的大箩头去地里给牛割草。春夏的草还好一点寻到,到了深秋,地里的玉米都收完了,也犁罢地了,要想割到一大箩头扎圈的草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至今我的脑海里还深深镌刻着在坚壁清野中寻找荒草的记忆,甚至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寻草不得的片段。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大片是翻耕过的土地,性急的农户,已经种上了小麦。多亏那时候还有一些未刨的红薯地,留作来年作春地的黄豆地、芝麻地、棉花地,以及懒人撂荒的玉米地,这些地块尚留存着一些有点枯黄的抓地龙草,一割就是一大把。或者就去坡地的边沿寻找生出灰褐色长茎的白草,不过这需要磨得飞快的镰刀才能割下来。
没有翻耕过的土地,杂草苟延残喘。我和伙伴们背着箩头,打游击一般,从这个地块转到另一个地块,内心焦虑而悠闲。蚰子在草丛里抑扬顿挫,肥胖壮实的蚂蚱奔腾跳跃,蛐蛐惊慌乱窜,头顶的大雁宛如编队的飞机掠过。幸运的时候,还能在杂草中碰到不知谁人种下的野西瓜,个头滚圆,用镰刀切开,倒也蛮甜。如果实在口渴难耐,那就跑到红薯地里,专寻那叶子发红,红薯窝鼓起撑裂地皮的红皮红薯,汁多还甜,用镰头刨不了几下,红薯就蹦出来了。一疙瘩红薯,可以让你半天不饥不渴。
田野里可以充饥解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那个人家不再采摘的绿豆地,竟然还残留了一根一根青绿饱满的豆角,甜丝丝的汁儿;刨过的花生地,一场秋雨过后,落下的花生半掩着,香喷喷的汁儿;甚至一道石隔子的拐角处,生着一丛未被发现的酸枣树,红透的酸枣,面甜的果实。
这就是深秋野外割草的妙趣。最大的解脱是,彼时已经比不得盛夏,箩头里的草割不满,也不会遭到大人的训斥了。
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得我对于深秋的原野有着深深的情结。直至如今,每逢工作之余,我喜欢去荒野、偏僻的山野游荡,不带有任何目标,走到哪儿是哪儿的感觉。那些荒乱无章的野草,那些被人收获之后还残留着一丁点果实的庄稼地,那些树叶飘零的无名山野,我喜欢去走走。
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走过,我的心情无比的沉静,就像一片在狂风中翻滚了好久的叶子终于回到了根的身旁,就像坐了几天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大地,就像在外漂流了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
这种漂浮着草木气息的氛围让我沉醉,这种不修边幅朴实无华的原始状态让我宁静,这种脱离了世间尔虞我诈的清净让我心安,这种与天地合为一体的混沌让我沉醉。
在这样的行走中,我把自己幻作游山玩水的王维,幻作洞中静修的鬼谷子,幻作崆峒隐居的广成子,幻作骑青牛而出函谷关的老子,幻作东篱下采菊的陶渊明,幻作首阳山采薇的伯夷叔齐,幻作留下《素书》而真名难寻的黄石公,或者我什么都不是,连闲云野鹤也算不得,就是一自命清高的狂人罢了。
反正,我喜欢不加任何雕琢、毛毛草草、松松垮垮、荒乱枯败的自然,在旁人看来不屑一顾的鄙陋,对于我来说,是极喜欢的,它是最接地气、也最能给予我心灵滋养的地方。
在这样的自然中,我喜欢踩着纷乱的杂草,我喜欢沿着明灭的野径,我喜欢攀着嶙峋的山石,我欢喜着能够蹲在无名的溪流边看鱼虾嬉戏,我欢喜着能够在一株古树下仔细辨识它老裂的身躯,我欢喜着能够在草丛中拾到一片锦鸡的长羽。我更欢喜着,在这样的欢喜中,忽然是一只野兔,连蹦带跳、落荒而逃;忽然是一只锦鸡,在急促的嘎嘎声中,扑扑棱棱、斜飞掠过;忽然是一群花喜鹊,在远处的高枝上鸣叫示警。
在沉稳的欢喜中,忽然我就明白了,从古至今,那么多的士子,那么多的夫子,为什么一面慨叹着深秋的悲凉,一面却喜欢在肃杀的氛围中行走和沉思。这种凄凉的美,寒彻骨髓,却又暖启心扉。
我想,这种肃杀的暮秋,带给我的不止是对寂寥的沉思,更是反思之后对于新生力量的萌动和酝酿吧。难道,不是么?
故而,你且喜欢着你喧嚣和繁荣的春日胜景吧,我只欢喜着我的褴褛的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