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利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一段路种了一些合欢树，远远抬头望去，一朵朵粉白相间的合欢花，灿若朝霞，如梦似幻，掩映在一排排绿色的行道树间，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记忆中，有一场合欢花雨镌刻在心头，只要一回想起，内心就忍不住一阵悸动。那是2011年的夏天，父亲去世后，我跟着家中的叔伯去查看父亲的墓地。入山的那一刻，山道两旁栽满了合欢树，红红火火的合欢花甫一入眼，天上的云霞，地上的满地残红，极大地冲击着人的视觉神经。于是，只要一看到合欢花开，我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那年漫山遍野的合欢花海，并在阵阵心痛中一次次地回忆起父亲。

父亲是在那年的6月1日当天去世的，此前患有脑梗塞的他已病了三年。虽几经治疗，但父亲仍旧留下了半侧身体活动不便、智力退化等后遗症。父亲生病前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人，自记事以来甚少和我们姊妹玩闹，他平时在家时总是一言不发，因此我们姊妹与父亲并不亲近，甚至都有些惧怕父亲的沉默寡言。父亲病后，智力下降，有时一言一行宛若孩童，一些不经意间的言论总能令人捧腹大笑。他病中那三年，姐姐远嫁，妹妹上学，母亲一个人在家照料。看母亲忙不过来，我辞去工作，一边在网络上兼职，一边和母亲一起照料父亲。在我看来，这三年时光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父亲的笑容，母亲的陪伴，使我即使身处低谷，也依然从容。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思想较为严重的家庭，因为我们姊妹三个，父亲一生都郁郁寡欢。因我和妹妹出生间隔较近，幼年的我是我们姊妹中唯一由父亲带大的一个。面对爷爷奶奶的刁难，父亲把所有的苦闷都留在心底。他白天劳累一天，晚上还要照料嗷嗷待哺的我，换尿布、喂奶粉，亲力亲为。也因此，我总觉得父亲与我是最亲密的，而所有亲朋也一致如此认为。父亲在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把一切偏爱都给了我，父亲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是最像他的一个女儿。

在抚养我们长大的过程中，父亲矛盾且纠结。他偶尔也会想起为我们姐妹添置新衣、新鞋，但记忆中父亲买回的衣物总是偏于中性，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买了三双劳保军鞋，被母亲数落了一次又一次。稍稍长大一些后，父亲偶尔与人喝酒，看我围绕在一旁打转，也会让我参与，幼时的我喝起酒时豪放不掬，端起酒杯，总觉豪情满怀。亲友聚会时，大家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这闺女行。”那种被人夸赞的感觉，像埋在心底的火种，使我很多年都非常矛盾。我既喜欢父亲那种潇洒自如的样子，也牢记着他忧郁的模样。这也使得我的性格时而洒脱，时而沉郁。十几岁时，有一次父亲一个人苦闷喝酒，看着我甚至自言自语，你若是个男孩儿该多好。那个时候，我已进入青春叛逆期，体会不到父亲满腔的爱意，只觉得父亲这话颇为看不起女孩。因此，满心都是不认同，都是不高兴。

我幼时非常聪明，上学时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可以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同时光耀门楣。为此，他劳心费力地将我从农村转到城市就读。进入中学后，父亲酒后感慨的次数日渐增多，加之家庭矛盾的常年累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让青春期的我敏感非常。我渴望逃离，渴望一种自由的救赎，既向往着温暖的家庭，又厌恶着鸡飞狗跳的一地鸡毛。在这样矛盾的纠葛中，我的叛逆愈发严重，直至强势退学。这一举动伤透了父亲的心，也掐灭了他的所有期盼。

我不知道父亲那时候心里作何感想，那段时间留在家中自暴自弃的我也并不好过。退学半年后，父亲低声下气地与我商量，送我去了洛阳一所职业院校，如此不成器的我仍然是他最大的牵挂，他不求别的，只希望我学一门手艺，日后就业好养活自己。所幸所学专业在我兴趣之内，所幸我也借此离开了家乡。远离故乡的那近两年时光，我完全放飞了自我，除了要生活费之外，几乎与父亲没有任何联系。那时候姐姐已就业，因此，我有时会向姐姐索要生活费，就是为了不与父亲联系。我的疏远让父亲非常伤心。那一年，父亲不知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写下一封家书，寄到我手中。他听闻姐姐说我想爸妈，几乎不照相的他拉着母亲去拍了张合照，并随信寄给了我。这是我此生收到的唯一一封家书。家书中，父亲一贯的简洁明了，但用词语气低沉，恳求我常跟家人联系，一向感情内敛的他甚至在信中说非常想我。

如今，阴阳两隔。这封十多年前的家书每每读来，都让我泪湿衣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回想起父亲病中的岁月，奶奶离世后，爷爷旁若无人。母亲照料父亲饮食起居，四邻时常过来闲话家常。虽然偶有父亲的疯言疯语掺杂其中，但我却觉得那是岁月静好的最美诠释。三年养病时光，我以为这样恬静的日子会一直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但父亲病情的复发突然的让人措手不及。虽紧急送医抢救，但仍然没有救回父亲的生命。

父亲去世前一天，姐姐临产，妹妹还在外求学。在亲友的帮衬下，我挨家挨户去报丧。一次次地下跪，一次次被拉起。那样的仪式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有多痛彻心扉。父亲下葬后的半个月内，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黄土埋在父亲棺木上的那一幕。我一向不爱哭，强势地认为自己是小女子中的大丈夫，哭什么的离自己太远。可那一幕我却哭得恨不能跳下去。想起父亲下葬，就想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想到会有虫子噬咬他的身体，想到他会慢慢变成一具白骨，这种噬骨之痛让人每每想起就如万蚁噬心，痛苦难当。

我很长时间都走不出父亲去世的阴影，有很多次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父亲的墓地，可却又近乡情怯似的不敢靠近。那漫山的合欢花雨一次次灼痛我的眼睛，又一次次在我的心底留下炫灿的光影。在重重叠叠的影像中，我不断地回忆父亲，想念父亲的点点滴滴。

父亲在天上可好？女儿终究还是不再叛逆，一点一滴走上了你渴望的岁月静好之路。只愿父亲如天上星，永灿烂，陪伴女儿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