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宋的夜是寂静的，又是喧嚣的，寂静得让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喧嚣得像厮杀的疆场。

怀念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和朋友千杯万盏之后的酩酊大醉。醉梦中的世界，似乎有四面楚歌，似乎有纤夫号子，似乎有杀声阵阵。当这一切重归于宁静时，一抹红色已染上了东边的九峰山头。

十多年后再访平王宋，昔日借宿的小学已荡然无存。面对消逝的古村落，我仿佛丢落了一件珍宝，怅然若失。行走在黄叶满地的山麓小道，十多年前的那些记忆，如涨了潮的海水，渐渐爬上心头。

我的那位朋友，曾是这个古村落的大学生村官。因着他的奔走呼号，终于为这里的孩子捐献了许多的衣服和文具。那是盛夏的一个早晨，当车子翻过一个个山头到达村子时，村民们手拿野花编织的花环，夹道挥舞着，欢迎我们的到来。

第一次面对这样古朴而又隆重的欢迎仪式，我有点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半天紧张的采访过后，吃了一碗捞面条，朋友邀请我一道登九峰山。彼时的九峰山尚未开发，密林深处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所以，等一行人走下山来，已是蒹葭苍苍、暮云飞渡。

我留恋这里的石头房子，馒头状的麦秸垛，打麦场上随意行走的土鸡以及村子北侧深谷中的小溪和深谷中未曾到访过的神秘金龛。终于在朋友的极力挽留下，我顺水推舟决定在这里住一夜。山韭菜炒鸡蛋、炒木兰头、红烧肉、土鸡炖香菇、凉拌花生米、玉米糁煮绿豆粥，菜很丰盛，也很野味。饭菜之后自然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不知不觉，入了仙境。什么时候躺在了教室讲台铺设的凉席上，我已回忆不起一个细节。

恍惚间，有一片白色的月光穿过窗户上的玻璃，静静地铺在席旁的地上，仿佛一层霜，仿佛一汪白水。因着燃烧的酒精，我觉得那层霜在微微飘动，那汪水在泛着涟漪。仿佛窗外就是碧水荡漾、垂柳依依的九女湖畔，仿佛有九仙在弯腰浣纱。手拂长发间，忽然就给了我一个笑靥。

我折起了身，开启了木门，想追寻她们的笑靥。此时，东边的月儿，刚刚爬过九女峰的山顶，抚摸着千树的枝叶，梦中的仙子就在不远处。当我停留在山榆下，或是巨松下，一名黄发垂髫的童子，一言不语给我递上了谢公的登山木屐。这双木屐，太白也穿过，如今又被我穿在脚上。我沿着千岩万转的山路，在密林中迤逦穿行。忽然，一堵红色的石壁出现在我眼前。石壁的两侧呈现出波浪状的褶皱，中间一泓波澜不惊的镜湖，像极了九女朝起贴花黄的梳妆台。我想象着第一缕霞光照耀在梳妆台上，九女走出洞天石扉，迎着晨曦来到梳妆台旁，或坐或倚，或梳或施，或颦或歌，引得只只凤凰飞舞过来，窥探镜子里仙子娇美的脸庞，抑或低舞在空中，为仙子衔来脂粉和玉梳……

正思忖间，梳妆台忽然化作一道画屏，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美妙的仙乐，环绕着盘龙的金梁，激撞着注满了琼浆的金樽。在这仙乐声中，有九女在翩翩起舞，有八仙在开怀畅饮，有白莲在苞开怒放。早已不胜酒力的我，经不住八仙妙语连珠般的祝酒词，再一次千杯万盏。

又一次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此时，仙乐止了，忽然换作一曲琵琶。九女和八仙倏忽不见，惟留下了我和琵琶女，在浔阳江中的客船上。琵琶女低头抚弄琵琶，已过了半支曲子，峰回路转只听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对面的琵琶女，忽然就和我同为天涯沦落人。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我忽然就醒了，是真的醒了，还是那片如霜如水的明月，陪伴在我的席旁。

此时，不远处的山岗上，众人喊杀声阵阵，野猪的嚎叫不绝于耳。我翻身坐起，身边的朋友梦语般告诉我，山里的野猪半夜溜到玉米地里糟蹋庄稼，村民们每天晚上都要手持长棍去地里哄赶野猪。

听了朋友的话，我忽然觉得平王宋的夜太静了，太美了。这里的夜静得像羲皇的治下，这里的夜美得像陶公笔下的桃花源。

我忽然想学一学李聃，骑一头青牛，自由行走在这青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