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穿行大峪镇,云山雾罩,亦真亦幻,多了几分别样的情趣。
这雨,不大,却也不小,正适合你去打开心扉,把心里的小鹿放开围栏,在雨地里撒一阵欢儿,却也不至于暴雨一般被淋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
雨是慢慢去濡湿了你的黑发,让你浑然不觉,仿佛东海龙王在天庭向玉皇大帝禀报完诸事,闲极无聊,信手捻起天池里的一枝碧荷,旋转着,把天水哩哩啦啦洒下了人间,又凭借九霄之风的作用,变得飘飘洒洒起来。
这雨,虽然不大,却足以让这里的满山涨起了一层白雾,与密密麻麻的杂树缠绕在一起,愈发衬托得山路的蜿蜒曲折。我们的车子,在山路上小心翼翼而又轻快地奔跑着,溅起两条放射状的水线,像极了一艘乘风破浪的机帆船。
道路两旁的那些村庄,平日里本就难觅农人的踪迹,此时更加“云深不知处”,就连那些桑树颠的鸡鸣和深巷中的犬吠,此时也万籁俱静。或许,它们也在这雨中静静睡去了。
无从窥视到他们的踪迹,无从偷听到它们的声音。你只好望着雨蒙蒙的车窗外,遥想他们或许此时正在开了电灯的堂屋里,围着桌子,一局扑克正打到难分难解的时刻;或许他们刚刚炒了几个菜,正打开一瓶老酒,尚未酒过三巡;或许他们正打着雨伞,在树林下捕捉刚刚拱出土的蝉蛹;或许他们正穿着雨披背着袋子,在谷子地里撒肥料呢。
而那些鸡子,或许此时在雨中的树上,用双爪紧紧抓着树枝,蜷缩着身子,把头藏在羽毛中,渐渐沉入梦境。那些狗儿则早早找好了避雨的小棚子,头尾相接,在梦中癔症般喉咙里发出低吼。那些肥猪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鼾声此起彼伏。那些羊儿依旧在偷偷围食着干草,羊仔在追逐着羊妈妈的尾巴。
还有那些把窝搭在树上的鸟儿,鸟妈妈伸开翅膀,庇护着巢中的雏儿,一只不安分的雏儿忽然就挣脱了妈妈的翅膀,张开黄口,饿极了一般唧唧叫着。燕子在雨中,扑棱着翅膀,越飞越高,直到变成一个黑点。麻雀像逃窜的贼一样,忽然就从一片树林里冲刺出来,你还未缓过神来,它已经呼啦一下子飞进了另一片树林里,留给你两声急切的连鸣。
头顶,穿山过峡的高架桥,一半留在人间,一半隐在仙境。偶尔有飞车经过,只听得见倏忽而来迅疾而去的车轮声响,却难觅飞车的踪迹。你循着声音望过去,一片黑压压的树木,看不到枝叶,一层层簇拥着半个大鸿山、小鸿山。你收了目光,望望路边崖下的黄涧河,青冥浩荡不见底,唯有溪水附和着雨声,让你一时分辨不出是雨声还是水声。
车子驶进古色古香的大峪街,大多的店铺都开着门,店主在悠闲地嗑着瓜子、玩着抖音、聊着语音,这是难得的鲜有顾客光顾的雨中时刻。虽是小镇,雨中的小街两旁却停满了各色的车辆,让小街更显得局促起来。平日里五分钟走完的路程,过了十几分钟,你还在街中央蜗牛一般爬行。
当车子转过北街口,你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坐飞机一般抬升,窗外的大鸿山在渐渐变矮,直觉告诉你,已经进入靳马公路的西线了。路是新铺的沥青,稳稳的,车子仿佛一架客机,在不知不觉离开地面。
在车子转弯的一刹那,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的古镇。原来刚刚走过的小街,现在愈发变得微小了,若隐若现,成为老子笔下的“小国寡民”,成为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成为李白笔下的“谢公宿处”。
走在西线,是一种坐过山车一般的感觉,何况在雨中,更多了几分清幽的意境。那些平日里险峻的山脉、庙宇、古寨、山村,都似中了电脑删除键的魔法一样,没了踪迹。你在脑海中极力用一只无形的手,在回收站里搜寻它们的踪迹,一次次试图复制粘贴保存这些踪迹,却最终只找到一片雨蒙蒙的空白。
唯有雨声淅沥,水声琤瑽,风声低吟。以及,偶尔飘落的一片叶子。
这样也好,你可以不必拘泥于那些现实中的景象,把它们想象得百转千回、美轮美奂,用心儿构筑它们最理想的形色、最美妙的故事。
那老婆寨,山顶有一棵大树,树下坐着一位老奶奶,是从月宫下凡的捣蒜臼的月奶奶;或许还应该有一块大磨石,老奶奶在用力磨砺着一根粗大的铁杵,李白就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或许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在天桥上聚精会神地读着一部兵法,张良正小心翼翼走到天桥上,蓦然就看见了一只遗落的鞋子;或许还有一头青牛在低着头只顾贪吃地上的青草,老子头枕着竹简沉入“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
那梁家寨,此刻正经历着一场血雨腥风的鏖战。南北寨门紧闭,四周爬满了狼狈不堪的倭寇,膏药旗已经披头散发。寨子里的民众手握钢枪、腰里别着玉米棒子一般的手榴弹,紧紧盯着伺机而动的来犯之敌。忽然镜头一转,现出和平的景象,破败不堪的窑洞式房屋整饬一新,新砌的瞭望孔,旧日锻造的水窖里碧水清清,通向寨外的暗洞成为避暑胜地。
那石榴嘴寨,经历一百五十余年的风雨剥蚀,依旧傲然独立。在晚清,它抵御了无数次匪患的侵扰;在抗日战争中,王树声、皮定均在此打击来犯的日寇,让他们丢盔弃甲、知难而退。那饱满的石榴,此时在雨中或许正裂开嘴,把香甜的美味传向四方。
在无边无际的遐思中,车子忽而盘旋而
上,忽而直冲沟底,
忽而平行如湖,忽而激流险滩。空中,迷迷蒙蒙、混沌一片;道路两侧,忽而陡峭的
崖壁,忽而深不见底的沟潭,影影绰绰,不可名状。恍惚进入了无人
区或者穿越了多维世界,历史与现实,传说与真实,仿佛就在不远处的白雾中连接。
这样想时,觉得雨是有灵性的,它给以久旱逢甘霖的希望,它给人以醍醐灌顶般的理性。想到中国从古到今发生的故事,很多都是雨中留下的记忆。
从父亲鲧治水失败而接过大任而冷静思考治水之道的禹,到感慨物是人非而吟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杜牧,到被贬黄州雨中穿著蓑衣、草鞋持竹杖而疾行的苏东坡豁达吟唱“也无风雨也无晴”,再到心系国家安危的东林党人顾宪成撰写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再到目睹解放军千帆竞发、横渡长江而吟诵“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风雨就是万千思绪的引子,抒发出多少的慷慨激昂;风雨就是万千言语的笔墨,挥洒出多少的锦绣文章;风雨就是万千历史的思考,沉淀出多少的成败得失。
这样想时,觉得这雨不是刚刚从这天上来的,而是从远古的时代飘飘洒洒而来,飘过了三皇五帝,飘过了夏商西周,飘过了春秋战国,飘过了秦皇汉武,飘过了唐宗宋祖,散发着醉人的墨香,不经意间就扑入了我的眼帘。
这样想时,忽然觉得,那些不见踪迹的山脉、庙宇、古寨、山村,真的在历史与现实、传说与真实的叠加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若隐若现,亦真亦幻。
由此觉得,雨中的大峪镇,确实更有一番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