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

她来时，正值窗外大雪纷飞，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寒风呼啸，夹杂着鹅毛般的雪片，纷纷从天上飘落下来，地上不多时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

这样冷的天，是不多见的，一年之中也就那么几次。

我是银行的一名一线小柜员。早上打扫完卫生，开了门，柜台外空无一人，我不禁望雪兴叹，这么大的雪，出去打个雪仗是再好不过了。忽然，营业厅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刺骨的寒风和零散的碎雪。这女人很瘦削，上身穿着单薄的紫色棉袄，纤细的腿上套着一层薄薄的打底裤，头发因为雪看上去全白了，廉价的棉鞋上全是泥水。她在门口跺了跺脚，用冻得红肿似萝卜的手，从内衬中摸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本本，捂在胸口。

她走到了我的柜台前。慢慢坐下，“您好。”她吸了吸鼻涕，用浓重的鼻音开了口。我赶快抬起手臂行了招迎礼，并麻利地接过了女人的存折。

这是一本有些泛旧的存折，最早发生的业务可以追溯到2010年。存折内页已经发黄、绵软，但丝毫不影响正常存取使用。通过电脑查询，这张存折上有四千元的余额。职业习惯使我下意识地问这个女人：“您好，存折上余额四千元，需不需要支取？”可这个女人纤细的手指紧握着，低着头，失神地盯着大理石桌面，好似没有听到我的话音一样，怔怔地坐在那里。我并没有在意，双眼盯着电脑屏幕又问了一句：“需要取不需要？”窗外久久没有回音。我转过头，看到女人这个样子，拿起旁边的话筒，声音提高了八度，用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抱歉的声音问这个女人：“您好，需要支取吗？”那女人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哦，取，取，要取。”然后满脸歉意地看着我，并从座位上站起来，弓着腰，将脸贴近玻璃，这使得有着高度近视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相貌。

女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一道浅一道的痕迹。眼角因为松弛而有些下垂，脸上没有擦任何的化妆品。“我还想要存，存一个定期。”那女人满脸希冀地望着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从这女人的眼眸中看到了光，尽管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光的含义。我打量了这女人一眼，“存定期需要身份证，您证件带齐全了吗？”我说道。“带全了带全了。”她说着从窗口递进来一个身份证。我接过身份证，发现这是一个已经被剪角的证件，只有去世人的身份证经派出所销户才会被剪角。我脱口而出一句让我至今都愧疚的话：“您存钱在一个死人名下干什么？死人名下是不允许存钱的。”

“死人”这两个字像是触到了女人的忌讳，她的表情急转直下，变得悲苦阴郁。女人叹了口气，用无比怜惜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丈夫，他刚去世没多久，我想以他的名义存个定期，可以吗？”

出于职业素养，我还是要告知她这样存的后果：“你想存钱在你的丈夫名下，这是不可以的。因为钱一旦存在您丈夫名下，那么这笔钱就会是您丈夫的遗产，日后您支取的时候就需要提供公证书等其他法律手续，就会比较麻烦。如果您真的想要存，那存在您的名下也未尝不可。可是您为什么存定期呢？存活期不好吗？您丈夫去世了，想必您也需要钱，还不如直接存活期比较省事。”

“不是的，孩子，我就要存一个定期，你不知道……”女人捏了下鼻涕，声音也变得哽咽，“我丈夫去世前，这个家全是他在养。上个月他突然患了重病，没治好，走了。这存折里是他生前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说到这里，女人已经带着哭腔，“这钱挣得不容易，都是血汗钱，我想把这钱存起来，不动它，留个念想。”女人抹了抹眼泪。

这下，我全明白了。心中既心痛，又抱歉。原来这区区几千元钱背后竟隐藏了这么深的感情，隐藏了一个丈夫对家庭的给养和为人妻对丈夫最后的爱。看着窗外泣不成声的女人，我的心顿时也软了下来，不知道该劝慰什么。

“阿姨，您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要坚强。”我带着深深的歉意，不自觉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可谁想，这女人突然大哭起来。她这一哭，我旁边的同事也过来，我们又是递纸巾又是劝慰。末了，这女人哽咽着将业务办好，将钱转成定期存在自己名下，对我们千恩万谢，收起存折，推门消失在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