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空薄如蝉翼。阳光像刚生出乳牙的小老虎,亮闪闪地张牙舞爪,却不咬人。春和景明,一切都显得明媚且明朗。这个季节,似乎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在尘世的缝隙里倏然隐现。
临近中午,我骑车穿行在透明的空气里,去博物馆看一场期待已久的古瓷器巡展。绿化带里,灿烂的花草与灌木乔木高低错落。人行道上,人们不紧不慢地踱着步,脸上泛着慵懒的笑容。懵懂中,感觉什么东西在反复叩击我的神经。四下里顾盼,发现眼前的路面上铺排着一些灰黑色的图案,疏疏朗朗、斑斑驳驳的样子。原来,是一株株站在路旁的国槐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
昨夜下过雨。此刻,车轮下的路面像画布一般向着前方徐徐延伸。灰黑色的树影落在地上,树干与树枝,粗枝与细枝,旁枝与逸枝,疏密浓淡,高低参差,各异其趣。一棵树的影子闪过去,下一棵树的影子扑过来。它们有的拘谨,有的张扬,有的沧桑,有的俊秀,有的威猛,有的柔弱。你不必抬头看树,只需一边匆匆骑车,一边低头欣赏地面上缓缓靠近又匆匆退后的倒影,就非常有趣。
清明节近了,许多树木都已花叶满枝,如生铁般孤傲的国槐却木讷而迟缓,仍在“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旧梦里沉睡,没有吐出几粒新芽。因而,它们的影子没有肥硕的色块只有清瘦的线条,皴黑朴拙,浑然天成。一窠接一窠的树影绵延不绝地在路面上铺开,像是一位版画大师正在举办一场浩浩荡荡的街头画展。两只鸟雀飞过来,落在国槐的枝杈间蹦蹦跳跳,地上的“版画”竟然同步刷新,有了活泼的动态与脆生生的鸟鸣。
鸟雀之外,眼前的画面里还隐藏诸多“动态”元素呢———匆匆前行的电动车是移动的,坐在车座上的年轻妈妈是移动的,妈妈后座上调皮的娃娃是移动的,娃娃手里飘荡的气球是移动的。———他们依次穿过地面上静止不动的树影向前疾驰,画布上便不动声色地演示着动与静、高与矮、快与慢的微妙变化。如同一条汤汤奔流的河,既有匆匆赶路的水,也有沉默不动的岸。
继续骑行,街道旁的国槐变成了法国梧桐。经过西北风一个冬天的摇荡,巍峨的树冠上仍高高低低地悬挂着铃铛似的圆形果实。它们落在地上的影子稀稀疏疏,被虚化成画布上省略号似的点缀物。
驶入新城区,冬青的叶片像翡翠,石楠的新芽似火焰。白玉兰、紫叶李、巨紫荆、西府海棠身姿绰约,站在微风里招摇。榆叶梅的花瓣娇艳欲滴,如同古典美人的腮红。奇怪的是,无论多么娇嫩的花朵、多么斑斓的色彩,所有的影子都是灰黑色的。骑电车匆匆赶路的人们也很少回头,谁都没有留意身后的影子竟然是黑白无常的样子,被拖在地上急惶惶地向前飞奔。就像科幻小说《三体》中外星生物对地球人发起降维攻击一样,隐身的魔法师利用神秘的黑科技,将我们周围三维的、彩色的、鲜活的世界偷换成二维的、黑白的、静默的世界。万物都被压缩、变形、折叠、简化,成为一幅幅黑白照片。一切都被格式化了,还被贴上统一的标签———影子。
沿着街道一直前行,眼中的风景渐渐后退,道路一直向城外延伸,通往城镇、村寨,通往旷野、森林,通往沿地平线缓缓铺开的万里河山。眼前的高楼大厦、树木花草、飞鸟虫鱼、红男绿女,远方的山脉、桥梁、线杆、车辆、房舍、石头,甚至蝴蝶、蚊蝇、虫豸、蚂蚁都有影子。万物的“影子”与对应的“真身”形影不离,构成阴与阳、黑与白、虚与实、真与幻的镜像。于是,辽阔的“世界”有了一个按比例复制的“副本”,世间的“万物”有了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化身”。地上的“影子”黑乎乎的,似乎是隐秘的入口,一脚踩空就陷入黑暗,在失重般急速下跌的尽头,有人坠入《南柯太守传》中槐安国的蚁穴,有人落进《大话西游》中盘丝大仙的洞府,有人飘向《星际迷航》中的平行宇宙。
据说,夜晚是白天的影子,黑暗是光明的影子,海洋是天空的影子,孩子是父母的影子,人类是上帝的影子,命运是性格的影子,皱纹是岁月的影子,贪婪是魔鬼的影子,微笑是善良的影子,梦境是现实的影子……这些猜测是真是假?我不知道答案,影子们都保持沉默。
影子是人类的仆人,始终不离不弃;影子也是上帝的线人,暗中窥探每个人的不堪与龌龊。太阳下有影子,月光下有影子,古人云“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他们大约是相信再黑的暗处也潜伏着颜色更黑的影子在审视着自己的灵魂吧?有的影子是明亮的,譬如立竿见影;有的影子是阴冷的,譬如杯弓蛇影。有的影子是草率的,譬如捕风捉影;有的影子是沉重的,譬如心理阴影。有的影子是恶毒的,譬如含沙射影;有的影子是坦荡的,譬如身正不怕影子歪。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诗仙的机智,透着物我相忘的潇洒;李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是孤雁的哀鸣,有着锥心刺骨的哀痛。太阳在日晷上投下矮矮的“影子”,让古人看见了时间的足迹;“天狗吃月亮”时令人惶恐不安,人们看不懂那是地球的“影子”在天空中玩的魔术。余秋雨在《一个王朝的背影》中面对着避暑山庄落日的影子,慨叹一个时代渐渐湮灭在历史深处;孔子是对中华文化“影响”最深远的一座高峰,他的“影子”从春秋战国绵延到今天,已经有了二千五百多年的“长度”。
博物馆到了。我停稳电车,走过广场,拾阶而上。汝州青瓷博物馆的外形酷似一只汝窑天青釉莲花温碗,它的倒影幻化成一朵盛开的八瓣莲花,漂浮在清浅的水面上。跨过汉白玉拱桥,走近博物馆拱门,身后的影子倏然隐遁。穿过长廊,登堂入室,在不同楼层展厅间辗转流连。展厅中摆放着一架一架的展柜,展柜顶部的射灯笼罩着展柜中央的古瓷器,在它们脚下形成一圈一圈波纹般的倒影。四周光线幽微,影影绰绰,恍惚在梦境中跋涉于时间的荒原。一架展柜俨然一个结界,一个展厅俨然一个净界,一个楼层俨然一个部洲。一切真相与幻相在万花筒般的虚空中裂变增殖,向娑婆世界的四海八荒折射扩散。
我站在一架展柜前,凝视着一件笼罩在光影中的北宋汝窑天青釉长颈瓶,它的骨头从泥土中站起,魂魄在烈焰中诞生,釉质的表面被时光的河流淘洗出天空般的安详与明净。在滚滚红尘中修炼千年之后,此刻,一只只清澈的眼睛从它开片的裂纹下缓缓睁开。这眼睛看见了泥工的影子、窑工的影子,看见了帝王的影子、权贵的影子,看见了战乱的影子、死亡的影子,看见了八国联军的影子、大英博物馆的影子……眼前,旋转着无数浓浓淡淡的倒影,在万物的轮回里重重叠叠,在时空的镜像中生生灭灭,散发着隐隐约约的光。
从展厅出来,到游客服务处小憩,我取下搁架上一部旧书随手翻阅。谁料,那只北宋汝窑天青釉长颈瓶已经先我一步到达。它的影子在发黄的书页间安然打坐,正从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中探出头来,露出一抹天青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