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我总要盘算着走哪条路合适。

原本回老家的路，很简单，只要从城里到了镇区，从镇区一直往北走，区区五里地，眨眼功夫就回到家了。但这些年，这条路破烂不堪、坑洼不平，让我再也无法心平气和走完它。

许多年了，它一直烂下去、破下去，没有修复的迹象，公路沿线的父老乡亲提起这条路，常常唉声叹气。

晴天时，超载的拉石头重型货车往来不断，扬起的石粉、灰尘遮天蔽日，行人只好躲进一旁的战备铁路通行，骑电动车的去镇上一趟，变得灰脸秃噜，不敢相认。雨雪天，路面上泥水遍布、泥坑连连，行驶的轿车、三轮车常常抛锚搁浅。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敢回老家，必须回去时，只好绕来绕去，才能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老家。

于是，许多的日子，我常常怀念儿时的这条路，油光发亮的柏油路。

在我的童年，这条通往镇区的乡村公路，北边直达镇子的最北端，我的外婆家，坡池村。沿线分布着关庙村、北纸坊村、李庄村、东马庄村、冯楼村，更重要的是，还有汝州八景之一的妙水春耕之妙水寺就在半道。

记忆中，彼时的路面，没有很宽，却很平整，道路两边，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春天，杨树吐出鹅黄色的嫩芽，奶奶还有母亲，会挎着篮子，拿着长长的棍子，棍子顶端用绳子绑着一把镰刀，在春风中折断杨树的枝条，掰掉杨树的嫩芽，在一个大陶瓷盆里泡上几天，经过几次换水，去掉嫩芽的苦味，就像现在去掉木兰芽的苦味一样，让它变成一道乡村难得的美味，可炒可煮，胜过如今的山珍海味。

家乡的小镇每五天一次集会，我在童年、少年的时候，只要是星期天遇到集会日，总会巴着父亲母亲带着我去镇里赶会。每逢集日，平坦的柏油路上，高高的铁路上，全是熙熙攘攘赶会的人群，乡亲们以步行居多，也有赶牛车马车的，如果能够趁上熟人拉煤的拖拉机，就是最有面子的事情了。

每年的农历三月十五，是妙水寺的古刹大会。从三月十四开始，寺的周围已经唱上了大戏，念佛经的老太太们已经开始从三里五村赶往寺里，在三月十四的晚上可以彻夜念经而不息。

有了这条柏油路，父母不必担心我们这些孩子们走夜路有什么闪失，在三月十四的晚上，是可以恩准我们去寺里夜游的。更重要的是，可以去见见在那里念经的外婆和姨婆。

伏天正午，太阳火炭一样毒辣，柏油路都晒化了，明晃晃的一层沥青，走在上面几乎要把凉鞋粘掉了。蝉儿在两边的杨树上不知疲倦地聒噪。用手从路上抠下一疙瘩沥青，涂在长棍的顶端，慢慢寻找树枝上鸣叫的蝉儿，惨叫声中，蝉儿被沥青粘得无法动弹，乖乖落入我们的手中。

等到一只蝉儿被细线拴住玩腻的时候，它再也不愿发出嘶鸣，偶尔也会把它放进煤火上的支圈里，让它慢慢变得焦香，甚至它被烤得半生不熟的时候，就已经被我吞进了肚里。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还有蝉儿的幼虫爬叉味道更鲜美，觉得这就是难得的荤味了。

等到冬天下雪结冰的时候，柏油路又成了孩子们滑冰的乐园。从家里拿来铁槽子锨，或者一块旧木板，这最好的滑板，也撞击着乡村孩子最响脆的笑声。

这条路，给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太多太多的欢乐和记忆。

大约记得，是在我离开家乡去镇里读初中的时候，多年的柏油路风吹日晒雨淋车碾，已经变得坑洼不平。柏油路要换水泥路了，很快，原有的柏油路面被开膛破肚，新的地基需要沿线村庄的村民义务出工拉来石子垫平。

地基上用白线标着每家每户需要垫平的尺寸数。大伙热情高涨，在星期天的时候，已经是家里半个劳力的我，和父亲一道拉着架子车去东地的石隔子上捡拾符合条件的小石头，拉到路面上，由村干部验收后再一锨一锨铲到地基上，弄得平平整整。

再后来，我读了高中，宽敞的水泥路，可以让我骑着父亲从关林市场买回来的一辆二手飞鹰牌自行车去上学。经济飞速发展，暴雨山南麓的山坳间，小煤矿遍地开花。随着水泥厂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大，妙水寺东边山上青石的开采量也越来越大，路上的各类重型货车日渐穿梭起来。

于是，几年的时间，宽敞平坦的水泥路快速地老化了，一道道裂缝过后，雨水雪水灌入，在车辆的碾压下，水泥路面渐渐被肢解了。

又过了几年，路面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整个路面被推倒重来，新修的水泥路面下加上了一层粗大的钢筋，沿线的村民们终于又走上了宽敞平坦的水泥路。

由于离开老家越来越远，好像没有几年的时间，比一节火车车厢还能载重的加长版货车，不分昼夜霸占着这条乡村公路。每有满载青石、石粉、煤炭的货车经过，地面都在震动和发抖。在强大的重工业的冲击下，乡村公路不堪重负，又一次快速地千疮百孔了。

如此恶劣的一条路，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大约六七年前，村子东西两边，通往其他村庄的乡村公路新修了水泥路。乡亲们终于可以舍近求远绕行了。

三年前，村里倡导修通贯穿村子的生产道路，想到终于可以有平坦的柏油路连接村子两边的乡村公路，能够绕行得更快一些。接到村干部的倡议书后，作为从村子里走出去的在外人士，我毫不犹豫地捐款五百元资助修路。

如今，每次回老家，要么绕行村子东边通往东马庄的道路，要么绕行村子西边通往北王庄的道路。而这条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几乎日日走过的道路，渐渐快要被我忘却了。

如今，我的乡亲们已经适应了这种绕行的生活。但他们的心里，却和我一样，割舍不掉对老路的怀念。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会听到许多关于老路的故事，谁家的电动三轮翻在了路上，谁家的愣头小伙子又和拉石头的货车司机干上了仗，谁家的老人摔在了路上等等。关于老路的话题，一直是乡人们最乐此不疲的话题，这使得我在渐渐的忘却中，又回忆起老路的前世今生。

回老家的路，破烂不堪，让我刻骨铭心，这是一种别样的惆怅，别样的乡愁啊。

我盼望着，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