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62年的人生历程中，究竟吃过多少碗面，还真记不住也说不清。20岁以前吃的多是糊涂面，一锅玉米糁糊涂里，三分之二的野菜拥着三分之一的面条，香喷喷地舞蹈着。能每天放开肚皮美滋滋地饱食一顿糊涂面，竟是一种奢侈。正吃壮饭的我，一顿能喝下去三海碗糊涂面。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粮食丰收，日子滋润起来，捞面逐步替代了糊涂面。后来，举家迁进城里，几乎和糊涂面无缘了。

癸卯年中秋节的前一天中午，妻子不知动了哪根神经，做了一锅玉米糁糊涂面条。我循着香气钻进厨房，看见久违的糊涂面。那黄爽爽的玉米糁，白亮亮的面条儿，绿茵茵的萝卜缨酸菜，饱敦敦的花生米儿，令人垂涎欲滴。妻子用头号黄瓷碗盛一碗递给我，我接过来一边向厨房外走，一边迫不及待地低头把嘴伸进碗里品尝，一股扑鼻的芳香钻进肺腑，滚烫的糊涂面烧疼了舌头，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儿倒下。身体失衡的那一刻，眼睛忽然冒起火星，仿佛又看到那风雪中的一幕：一个汉子趔趔趄趄地走在冰天雪地的山道上，陡峭的山路上如同抹了油，汉子在摔倒的那一刻，宁愿用重重的身体着地，而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团什么……

那是44年前难忘的一幕，那个行走并滑倒在山道上的汉子是我的父亲。那时候我高中毕业在家乡小学教书，不甘高考落榜的失败，一边暗中复习继续备考，一边热恋着文学，风花雪月地写着，一星点儿的光阴都不敢抛洒。星期天是最好的时光，把自己反锁屋里看书，白开水就红薯也觉香甜。一个风雪交加的周五晚上，门被敲响了。我极不情愿地开了门，看到了风雪裹挟的父亲。他双手攥着一件露着棉絮的小棉袄，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内。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他的双手被风雪折磨得红肿，眉毛和胡须上都结了冰凌。父亲把怀里抱的宝贝放到桌子上，一层层地揭开。由于手被冻麻木了，哆哆嗦嗦不听使唤。我先动手揭开第一层的小棉袄，又揭开第二层的一块花粗布手巾，于是就看到了一只头号的黑釉瓷碗，碗里的糊涂面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香气直往肚里钻。

“喝吧，快趁热喝吧，喝了你娘心里就得劲了！”父亲使劲搓着双手说，并抬起右胳膊用袄袖擦拭眉毛和胡子上融化的冰凌水。我把毛巾递给父亲，然后俯下头，和着泪一口气把一碗糊涂面扒拉进肚里。父亲笑眯眯地望着我喝完了糊涂面，这才又解开棉袄的扣子，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熟红薯，红薯还温热着。

父亲把瓷碗重新裹好，趔趄着身子钻进风肚里，渐渐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

听着外面的世界风声呼啸，品嚼还带着父亲体温的热红薯，回味搅拌在糊涂面里的父爱亲情，想象着三里多的沟岔道上父亲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用身体着地，双手死命保护着那碗糊涂面的情景，我不禁呜咽起来……

日月如梭，“嗖”的一声，我已步入老景。自从走出山沟沟，便慢慢地淡忘了那碗糊涂面的故事。然而，融进糊涂面里的那份父爱亲情，我又岂敢忘怀？

我又返回厨房，重新盛了一碗糊涂面，特意多盛了几粒花生米，那是父亲生前的嗜好。把一碗糊涂面放在父亲的画像前，净手上香。袅袅香烟中，阵阵饭香中，我分明又看见风雪中父亲送饭的那一幕情景……

啊，糊涂面！糊涂面！难忘一碗糊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