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种没有刻意选择的时刻,就像今天,虽然百花尚未绽放,山岗上依然枯黄一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由着性子,不去在意时令的早晚。
我喜欢这种素装示人的古寨子,没有精雕细琢,甚至不修边幅,有几分沧桑,有几分粗犷,有几分荒凉,有几分厚重,毫不在意我的造访。
我喜欢着,在春寒料峭的时刻,悄悄走近他,装作漫不经心,装作瞧不上他,却在心底在意着他的沧桑、粗犷、荒凉、厚重。
为了能仔细品读他的内心,我把车子停在了两个山头之外,让双脚慢慢在山岗上踱入他古老的氛围里。
初春时节,山坡上的桐树、洋槐树、皂角树,尚没有发芽,光秃秃的样子,一片荒凉。我喜欢这样的幽静,它让我的心得以完全放松下来。
从骨子里,我是喜欢宁静的山野的,以一种闲适的心情,走在这孤僻的山野,对于我来说,是难得的时刻。
山路不远,只有一刻钟的光景。翻过一道山梁,来安寨就扑入我的眼帘。
来安寨,就这样站立在了我的面前。
像一个巨型的汝瓷口杯,端坐在那儿,又似一位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静静颔首,面带隐隐笑意,迎接着我的叩访。
上午的阳光投射在高大的寨墙上,把斜斜的巨大阴影铺展在地面上,更显得他的寥廓与沧桑。
不锈钢的栅栏门是虚掩的,仿佛每天都在等待来访的每一位游客。早就听说寨子里面还住着几户人家,并非一座荒凉被遗弃的古寨。我正思忖着就这样闯入人家的宅院,是否需要大喊一声,征得寨主人的同意。一起的朋友早已推开虚掩的栅栏门走了进去,恍如无人之境。
那个镶嵌在北门上的青石牌匾,清楚地记载着寨子竣工的时间:大清同治元年,即186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后的第十五年,闭关锁国的晚清政府正摇摇欲坠。
我想,来安寨的修建,应该与当时的时局有着密切的联系吧。彼时,外敌入侵,晚清政府疲于招架,割地赔款、被迫开埠通商,成为常事儿。地方武装、土匪出没,老百姓过着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胆颤日子。
来安寨位于一个山包之上,东面是状若斧削的悬崖峭壁,峭壁之下是汤汤流水,西面是峡沟,南面坡度较大,只有北面坡度较缓,但有两道山梁相隔,位置隐蔽,非常适合修筑山寨。
这样一组庞大的建筑,肯定花费了山民多年的心血和精力才得以完工。而完工后的来安寨,也曾庇护了一代代山民。
由着这样的思绪,我穿过高大的寨门楼,沿着依旧坚实的石台阶,爬到寨子的顶部。距离寨墙顶部一人多高的地方,紧贴寨墙,山石层层垒起一个环形的通道。通道很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有的地方,甚至需要人紧贴寨墙,用手扶着寨墙,才可勉强通过。
这样的通道,明显是用来登上寨子,昼夜瞭望寨子外边的情况而修筑的,它与寨墙顶部每隔七八米留设的垛口和瞭望孔,以及值守的石屋,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我沿着环形通道,小心翼翼地前行。如今的寨子,早已失去动乱年代防守的功能,那些围护寨墙的梯形石砌支架,早已斑驳松动,石头滚落,枯黄的蒿草,更衬托出他的久远与荒凉。
环视寨内,位于山包之上的寨子,内部起起伏伏,那些高低不平的石头房子,大多已经失去了灰瓦的屋顶,只剩下四面石墙,三面石墙,两面石墙,一面石墙,半面石墙,松松垮垮,却依旧坚挺着。原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内,如今杂草遍地、杂树丛生。
这样的境况,让我的心里油然升腾起一股访古寻幽的情调来。
透过那些垛口和瞭望孔,我眺望着寨子之外的山野。
一座座山头,一道道山梁,山梁如线,串起山包,不知从何开头,又在哪里结尾,似乎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若不是那时而潜下时而浮出的山间乡村公路,我甚至连方向都分不清了。
这是大自然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我喜欢自己的目光徜徉在这荒凉的莽原之间,我喜欢自己的心儿,精灵一般,游荡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之间,仿佛可以寻找到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气息,就像胚胎在一片混沌的子宫里那样安详与安逸。
我的目光终于从那莽原间收了回来,因为这窄窄的通道,容不得我有太多的分神。
我轻轻摩挲着这凹凸不平的墙壁,尽管当初的工匠极尽心儿,却依然无法克服山石的桀骜不驯,故而留下这沧桑的时代印记。
山石的连接处,早已发暗的白灰勾缝,清晰可辨。这些密密麻麻的白灰线儿,最终牵连起一座巨大的城堡。
通道内侧,杂树疯长,把枝桠肆无忌惮地伸展开来,甚至阻挡了我前行的道路。从横七竖八的枝桠下躬行而过,平添了几分野趣。
蓦然发现,这个寨子还有一个西门,用一些拼凑来的木板、铁皮封闭着。墙壁上粗圆的青石凹槽,让我想到当年厚重的寨门,以及挡护寨门的粗大木杠。
此刻,它们静静地站在煦暖的春日里,似乎伸了一个懒腰,迅即又恢复了肃立的姿势,只有风儿轻轻抚摸着墙壁上刚刚吐出的草芽。
我幽静的心境忽然就开朗起来。原来,这里的四五处房舍,显出有人居住的样子。那灰瓦上虽然丛生着一茎一茎的瓦瓦松,一副年代久远凋敝的样子,却也有还算崭新的彩钢瓦覆盖了漏雨的地方。何况还有几声鸡鸣和狗叫,报警一般传了过来。
第一个院落的石墙已经坍塌。我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屋门紧闭,西边的跨院里,锅碗瓢勺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东边的跨院也是凋敝不堪。看来早已人去房空。
沿着长满荒草的小径,我连续走了三个院落,坍塌的瓦屋,荒草遍地的猪舍、鸡圈、牛棚,似乎在静静诉说着它昔日的热闹与今日的荒废。
站在这些曾有人迹的旧舍,遥想当年的这个院落,必定充满了幸福的欢笑声。
一座坚实的山寨落成,二三十户人家终于搬进了可以躲避战争和土匪侵扰的城堡。白天,走出寨子,躬耕田野,夜晚,关闭了寨门,自成一个世界。村民轮流登临寨子打更巡逻,其他村民可以打着鼾声沉入梦乡。一有敌情,则群起响应,土枪火铳。高大厚重的寨墙易守难攻,土匪试过几次之后,也偃旗息鼓。
这样的一个山寨,虽清贫倒也逍遥自在。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与山坳间的邻村鸡犬之声相闻,却也老死不相往来,而这不正是老子所梦想的生活吗?
时光倥偬,太阳东升西落,不觉又是一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岁月翻转,和平年代的寨子,失却了庇护生命安全的作用,新生代的寨民渐渐搬离山下,甚至走到了更远的地方。曾经人丁兴旺的寨子变得清冷孤寂,瓦屋渐次坍塌,七零八落。
如今,只剩下两三户人家坚守山寨。
当我以寻幽的心境,走过瓦砾遍布的房舍,走过荒草丛生的院落,翻越残垣断壁,见到数名留守的村民,他们发自内心的安详闲适的笑脸,让我忽然温暖了许多。
与他们简短的交谈,让我心中的疑惑一下子烟消云散。原来,时光真的又一次在这儿反转了。
这个古寨,经历了山民最初定居于此的繁盛,到和平年代的逐渐凋敝,如今的人们又争相回归自然。
这座保存完整的古寨,成了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
或许,不久的将来,它也将成为一个新的网红打卡地。
因着这样的心境,忽然觉得,这宁静的古宅一下子明媚起来,不止因为煦暖的春光。
那柏树青青的祖师庙,那七扭八拐的青藤,那长角高挂的皂角树,那零零落落的农舍,那高大厚长的寨墙,仿佛一齐悦动起来,美若仙子,长袖善舞,明眸善睐,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