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郭
这株桂花树,生长在叶县县衙中轴线东建筑群,知县日常生活的知县宅的东南侧,枝叶几乎拖曳及地,状若圆圆的馒头。
初秋时节,虽酷日当头,却也秋风飒飒,金黄的小花已经悄悄爬上枝头,给我送来舒爽的脂粉香。
它圆球状的枝干周围,同样是茂密的一片树林,林荫下,青砖的小径迂回环绕。这样一个清静的所在,我是极喜欢的,何况还有桂花的清香氤氲着我。
我禁不住走上前去,想要看清它的来历。树前的牌子告诉我,它已经有六百多岁的树龄了。这样算来,它应该是县衙筹建时已经被栽植过来,走过了六百五十三个春秋。
当我看清了它的容颜后,我忽然就庄重起来。我抬起头,仰望着它的树冠。透过枝桠,寥廓的空中,几朵白云悠闲地舒缓地飘动着,漫不经心,却又给了我深深的感动。就像这棵树,六百多年的风霜雪雨,却依旧青翠欲滴、清香如故。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桂树不语,却目睹了这座县衙六百五十三年的冷暖故事,见证了这座“南通云贵,北达幽燕”的中原城邑的风雨沧桑。
明朝开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叶县县衙开工建设。或许,建设期间,当这株桂花树还是一棵羸弱清秀的幼苗时,就被移栽到了知县宅前,陪伴着他的第一任主人。
寒来暑往,这株桂树从最初的弱不禁风,到亭亭玉立,到丰腴端庄,她以无上的含蓄,细腻地体味着眼前的宦海沉浮、迎来送往、荣辱得失。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这是写在县衙大堂前面卷棚中间的一副楹联。四十四个字的楹联,言简意赅,道尽了为官一任,体恤百姓、执政为民的深刻内涵。
明朝洪武年间,知县唐吉祥为官一贯宽人律己,当地人对其德才敬佩有加,争相效仿,唐吉祥成为彼时的时代楷模。
明朝弘治年间的知县刘珂,正德年间的姚文清,因上级征用叶县百姓服劳役,两位知县爱惜民力而上书请求减免,被百姓广为称颂。
明朝弘治年间的知县秦志,在年景好时积存十余万石粮食,到春荒之时用这些粮食救济百姓,使广大百姓得以度过春荒。
明朝万历年间的知县陈缙,不滥用刑罚,平易近人,从而使叶县政清盗息、四境平安。
明朝万历年间知县高文登,经常用自己的俸米救济贫困百姓,并加强社会治安,严捕盗贼,一时境内安定。
清代同治六年,县令欧阳霖在任六年,清廉勤慎,爱民如子,治农桑、办义学、定八景,办了许多实事好事,深受百姓爱戴。他还很有文化眼光,大兴义学发展教育,主持纂修《叶县志》,创刻了北宋叶县尉黄庭坚书《幽兰赋》碑,并在卧羊山修葺了“黄(庭坚)文节祠”,为叶县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欧阳霖体恤百姓的执政理念,正如他撰写在县衙大门上的那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细细读来,情系百姓冷暖的情怀跃然纸上。
品读县衙的简史,清廉爱民者在此留下了至今清晰可辨的荣光,而数百年的时光里,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父母官中,也不乏平庸者,甚至贪赃枉法、受到惩处者,他们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子,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关乎这座县衙的荣辱、百姓的安危。
正因为如此,在中轴线西侧,有一组特殊的建筑群,虚受堂、思补斋,并列分布。虚受堂,是县令因政绩突出,受到上级或者皇帝嘉奖,接受嘉奖令的地方;而思补斋,则是县令出现执政失误,或者受到上级惩戒时闭门思过的地方。与虚受堂、思补斋对应的,是县衙内的图书室,不管是受到表彰或者受到诫勉,县令都将在此平息自己的内心,静静读书,自我反思,提升自我,迎接新的朝阳。
遥想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们其中的一位县令,在这里读书之后,沿着林荫小径,一边静思,一边缓行,不知不觉,穿堂而过,曲曲折折,步入县衙东侧的生活院落。忽然,一阵淡淡的清香侵入鼻腔,县令猛然抬头,已然走到了桂花树前。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此时的院落,一如这无声流淌的月华,阒无人迹。这样静寂的氛围,那些白昼里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仿佛漂离了八百年之远,这位县令此时此刻感怀宦海的沉浮与险恶,或许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或许会想到自己身边百姓的疾苦,或许会想到今后执政之路的方向。
此时眼前的这株散发着清香的桂树,或许是他最好的心灵慰藉了。
大道轮回,时光漫长而倥偬,这株陪伴了众多父母官的桂树,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依旧不语,仿佛它刚刚移植到这里,仿佛它忘记了刚刚走过的六百多年的时光。但我知道,它是极有灵性的,它对这座县衙所有的记忆,它对陪伴过的每一位主人的记忆,都深深镌刻在它的年轮里。
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如此大度与睿智,以不语面对每一位游客,用脉脉的清香传递着人间沧桑正道的真谛。
这株桂树是孤傲的,就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板桥先生;这株桂树是清贫的,就像“种豆南山下”的五柳先生;这株桂树是廉洁的,就像“濯清涟而不妖”的濂溪先生;而眼前的这株桂树,在我这个凡夫俗子心里,又是至高无上的,它是我一生效仿的精神领袖。
我没有兼济天下的达,却有独善其身的穷。既然不能闻达天下,那就独善其身,不逾规矩,不累名利,超然得失,布衣粗衫,粗茶淡饭,混迹于市井瓦肆,陶醉于白云深处,不见首尾而怡然自乐,岂不美哉。
想到此,我再一次昂起头,仰视它的全貌。这“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一般的花香,就像一曲弹奏了六百五十三年的《春江花月夜》,飘飘绕绕,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若急若缓,若轻若重,抚慰着我的心田。
这花香,似乎与六百五十三年前,没有什么异样,无关宦海变迁,无关人间冷暖;却又的确与往日不同,这是六百五十三年之后的壬寅年,枝头新开的桂花。
身处这样的一个所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桂花不语,我亦不语。桂花传香,我自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