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的云雾,仿佛一位位突访的仙子,倏然就来到了我的身边,把我团团围住,顷刻又飘然而去,让我回味万千。
中伏的天气,酷热难耐,我想到了渴慕已久却未曾谋面的尧山,决定去大山深处寻得一片清凉。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欢快地奔驰,望见“鲁山”县界二字,那种清凉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绵延不绝的大山,簇拥着飘带一样的公路,挤挤挨挨的树木,不时可见的河流,隐隐约约的村落,把我的感觉一直引向清凉的深处。
从郑栾高速下来,沿着平坦而又曲折的柏油路更往里走,觉得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山清水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水岸人家,让我的心儿渐渐宁静,宁静。
我喜欢幽静的山水,厌倦繁华的都市,心中始终向往归隐的生活,就像这次又选择了山中游历。
车子停靠在邻近山门的一处农家宾馆。一番简单的安顿后,我和家人背起行囊,步行进入尧山的怀抱。
尧山仿佛一位见惯了芸芸众生的得道高僧,不动声色地接纳了我,我却像一名刚刚皈依佛门的小沙弥,对眼前正襟危坐的高僧充满了好奇又诚惶诚恐。盘山道弯曲而陡峭,有的时候你抬起腿,甚至要碰到你的膝盖了。两边突兀的山体和密密麻麻的林子,还有百转千回的河溪,琤瑽作响的山泉水,让你的燥热不知不觉就消退了。
大约三十分钟,一路走走停停,腿已经有点酸困了,望见九曲瀑布,问了旁边的路人,知道这才是进入景区的第一个景点。绕过一湾碧水,往上一看,超过六十度的台阶,看不到顶部的样子。
刚刚奋力爬上十来个台阶,那腿就酸痛得一点也抬不起来,很快就气喘得急了。台阶就像是从天下挂下来的一架云梯,忽忽悠悠,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往上看,头晕目眩,只好抓住两边的栏杆,好让自己有点稳固的感觉。越往上走,越觉得自己不是走在台阶上,而是悬在半空中。这样走完了三组台阶,脊背上已经汗水淋漓。
通天门到了,以为距离山顶已经很近了,后来才知道这才是考验体力和耐力的开始。接下来五个多小时的登顶,都是在误以为快到山顶而后又发现遥不可及的纠结中走过来的。
这登山的台阶,从通天门开始,几乎很少有超过一百米的平坦一段。一段台阶连着一段台阶,七折八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短忽长、忽缓忽急、忽隐忽现,像一部拉长了声调的曲剧,像一部看不到结局的长篇小说,像一场绵延不绝的江南梅雨,让你捉摸不透。
这呼呼啦啦、忽忽悠悠的台阶,让一向爱爬山的小女儿早已没了出来时的蹦跳与雀跃,一边抱怨着,一边哀求着,一边吃喝着。我们的脚步不得不在二十个台阶处停下来喘口气、积攒力量,等着落后的小女儿。
浓阴下的台阶,其实是舒适的,燥热只是来自于自己疲惫的心情。老实说,当时能不能爬到山顶,我的心里是没底的,只是在鼓励自己尽量往山顶走,实在不行,走到筋疲力尽,就原路返回。所以一边调侃小女儿继续登顶,一边也是给自己打气。
背包里的矿泉水、火腿肠、面包、豆干,成了小女儿摆脱疲惫与燥热最好的安慰工具。一路上,她的嘴从来没有停息过,除了抱怨和哀求,就是吃喝。在这样的伴奏声中,我们走过了跑马场、伴仙居、太白醉酒处、青莲瀑、醉仙潭、王母轿、瑶池、连理池、浣溪云境、白牛城、西一枝蜡,来到了西观景台。
穿过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山洞,西观景台陡峭的悬崖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贴在崖壁上的铁梯。站在观景台的顶部,若非周围的栏杆庇护,人是绝不敢靠近边缘的。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深渊,远处是状若屏风的一道道山崖,与我隔着万丈峡谷。
此时想到,如若纵身一跳,必坠入万劫不复的深谷;如若生出一双翅膀,状若鲲鹏,必会飘飞于九天云雾之上,那是何等的自由与洒脱。闪念之间,堕落与飞升,又是何等的天壤之别。
此等壮观之美景,让我忘却了身心的极度疲惫,说服了吵嚷着坐索道下山的女儿,继续向着玉皇顶进发。
尚有三千八百米的台阶,考验着我们的体力与意志。
站在西观景台上的金龟望月处,往右手边眺望,玉皇顶似乎就在眼前的高崖之上,连其上来往的游客都影影绰绰,笑语声清晰可辨,仿佛一群天上的来客,让人顿生登顶在望的喜悦和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壮志。
上山的台阶更加峰回路转,绝美的风景却纷至沓来,那些不知名的隽秀山峰,宛如隐藏在楼阁中的妙龄女郎,因为我的叩访,忽然就打开了一扇窗,把回眸一笑送给了我。
这些美丽的诱惑,让我的双腿一次次克服了酸痛的困扰。愈往里走,登山的游客愈少,密林间的山道愈发显得幽静而神秘。蝉的聒噪,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长驱直入,从耳畔排山倒海一般钻进五脏六腑。更有苍鹰或者乌鸦的叫声,沉闷而厚重,回荡在空旷的山谷。
这样的情形,让人不由得想到远离人间的仙境,以及生活其间的众多仙子。那些若隐若现的崖上高台,幽深莫测的峡谷,密不透风的松间,寒气逼人的山洞,定有仙者或盘腿打坐,或举棋不语,或轻拢慢捻,或饮酒低吟,或轻歌曼舞,或白鹿骑行,或悠然飘飞。
或许,当你去臆想他们的时候,当你去寻觅他们的时候,当你去揣度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你的身后,那棵高树之后,那块巨石之后,笑意盈盈地端详着你。
这样想时,这些幽静的山谷、峰峦、密林、洞穴、溪流,仿佛都充满了灵性,与你同行,与你心语。
这样的行走,让你忘却了人间的一切,让你抛却了一切的束缚,让你充盈着漫无边际五光十色纷纭杂乱上天入地的众多曼妙臆想。
这风景的确与刚刚走过的不同了。乱石堆积的老虎窿,一枝独秀的寿松,伟岸敦厚的老君峰,颔首肃立的石人峰,悠远回环的杜鹃长廊,清冽冰心的沙河源泉,散落在林荫下的巨形野菇,都让我脚下的台阶,换作可以脚踏的天琴,不断弹跳出美妙的乐章。
愈来愈高的山道,三千八百米的台阶,竟然也有极缓的一段段平路,平添了山行中的惬意与舒畅。
玉皇顶似乎不知不觉就到了。站立斜坡状的巅峰,回首眺望四方,那些刚才还清清楚楚傲然屹立的峰峦,忽然就隐藏在了飘飘绕绕的云雾之中。等我凝视寻觅他们的时候,那云雾倏地就逼到了我的跟前。
这云雾来得如此之疾,我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忽的就把我层层湮没起来。一股股比空调还冷的冷风扑面而来,瞬间凉到了心里,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尧山的云雾,充满着野性,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扑通一声就撞进了你的怀里;更像一位质朴粗犷的山里汉子,嗖一下把一碗山泉端到了你的嘴边,令你猝不及防,却又十分受用。
忽然就想到了杜甫的那首《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却觉得,这尧山的云雾,或许比东岳的更野性一些吧。这些层层涌来的云雾,把峰顶的游客遮得严严实实,辨不清方向,迷失了时空,有种得道成仙的意境。而当你刚刚陷入这种意境的时候,他们忽然又遁形而去,了无踪迹;你刚刚怅然若失的时候,他们忽然又再次包围了你。
这些不知源头的云雾,有的好像是从远处的山头飘过来的,有的却是从脚下的山谷中蹭蹭冒上来的,有的仿佛是从树冠坠落下来的,有的似乎是空中隐藏了身子的一位仙子突然吹过来的,它们虚幻出一个混沌如鸡子的世界,一片时空全无的灵境。
头顶的天空也变得黑漆漆的,暴雨将至的样子,呼应着变幻莫测的云雾。这登顶之后的曼妙与清爽,早已荡涤尘埃般洗去了我所有的燥热与疲累。
在这样缭绕的云雾中,下山的道路顿时变得悠然无边。凌空架设的飞云栈道,振翅欲飞的揽胜台、杜鹃台,看不见来路的三道垭、二道垭,被我飘然而过。
这样的行走,更让我渴望自己忽然生出一对长翅,可以飞越九天揽月,可以俯冲深渊戏水。
飞翔九天的愿望,忽然就实现了,那是尧山最长的索道。身在空中缆车,就是一次空中的轻盈飞翔。那些刚才还萦绕在身上的云雾,一下子就躲进了猴子拜观音峰的松树间,躲进了圣母峰的褶皱里,躲进了骆驼峰的双峰间,躲进了送子观音峰的碧草中。
一刻钟的功夫,我飞越了千山万壑,飞越了松涛碧海。
当我走下缆车的时候,山下依旧骄阳似火,而山顶的云雾依然涌动不绝。忽然想到,此时若飘飞上去,定然依旧是一片云雾苍茫凉爽宜人的仙境。
尧山的云雾,真的是阴阳割昏晓、冰火两重天最好的缔造者了。